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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依:风和日丽
来源:小说选刊 编辑:骆 驼 时间:2020-06-26

 

《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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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依,女,1989年生于四川成都。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京城某杂志。从事文学研究和小说创作。曾获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提名奖、《北京文学》优秀新人新作奖、第七届“长征文艺奖”文学评论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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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二〇年了,门前的那棵槐树却没什么变化,何友在这里工作的十年间,如果要约什么人去附近,都是等在这棵树下。六七月,风和日丽的日子,何友还会提前下楼去,给将至的人发一条信息——我就站在单位门前盛开的槐树下。这样一来,不论男女,都颇感浪漫,跟槐花清甜的味道一样。

  这十年里,何友倒是有了些变化,明明很熟悉的,现在要通过思考才能辨别;明明很清晰的,如今还要从镜头里看才能知道。正常、平凡和普通,成了自己怎么努力也抵达不了的生活状态。人越活越敏感,仿佛有一股悲风吹拂,先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丝一毫都为之觉察,倘有余裕,便又一转而洒扫他人,使有疏离和芥蒂。

  此时此刻,何友又在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焦虑的症状不轻,烦恼的对象你多半也遇到过:有那么一类人,但凡路过别人门前,都要习惯性地往里窥视。

  如果出于偶然的好奇,何友觉得无伤大雅,走过路过,顺势一瞧,倒也说得过去。如果是像他隔壁办公室的这位,路过,瞟何友一眼,在何友视线余光形成的扇面中促成足够引起何友注意的时长,而当这份惹人生厌、被打量的短暂煎熬刚刚酝酿出一点反抗的情绪,隔壁办公室的这位就又消失在了何友的办公室门前。何友刚想放他一马,这人又折返回来,出其不意地,回过头来又那么瞟了何友一眼,旋即把头转回去,一往无前,阔步回自己办公室去了。何友再次错失瞪一眼回去的机会。隔壁办公室的这位,就这么一日三十多个来回,回回折磨着何友。

  为什么会这样?从地缘关系分析,隔壁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何友办公室便处于隔壁人物出动时的必经之路上。从职场伦理分析,何友办公室其实也算地处偏僻,平时没什么人来,全靠开门办公表达自己的准时出勤,他不能因为隔壁办公室的这位关起门来,破坏自己的工作考核。从人际交往分析,隔壁办公室的这位,虽然跟何友算是同事,实际上分属两个完全独立的大部门,彼此叫不上名字,人家屡屡投来目光,说不定还有示好之意,奈何何友总是按兵不动、低头忍耐,四目失之交错,迟迟对接不成,说不定人家也很是苦恼;况且,隔壁办公室的这位,还有同屋之人,同屋人尚且能忍受这位同事频繁出入一惊一乍,忍受有事没事被他紧盯着看,忍受他打私人电话没完没了、声音震耳欲聋,何友何必出头?他既非首当其冲,便不想被当作惹是生非之人。但是人和事的通则似乎是,忍受等于默许,默许则轻易招致肆无忌惮。

  如果你以卫星的分层设色视角透视北京三环边上这片年轻、时尚而又晃荡着些许寂寞无聊的区域,你会看到蓝的、灰的和黄的——蓝的集中在十字路口,是十号线上寸土寸金的团结湖地铁站各口;灰的熙熙攘攘,是一个又一个行色匆匆且倏忽懈怠的人头;黄的那些曾经骤然增多在时代的创业神话里,是如今即将破产退出的共享自行车。

  如果你还愿意费点神,目光如炬的你会看出那些灰色人头实际上千奇百怪,其中一个头戴毛线帽的,不走直线,偏偏倒倒,生怕撞到别人。这种战战兢兢的谨慎,连一处衣角都不想被旁人沾染,显得过于防范了些。比如在地铁里,她耳朵里塞上耳机,放上自己喜欢的歌,再用口罩遮面,就想象自己走在宏大背景音乐提供的平行世界里,正搭乘战车冲锋陷阵,周遭的人越是靠近越可能敌对——现代社会里,陌生即敌对,熟悉更可能敌对——毛线帽名叫李婉,是我的一个朋友。毛线帽算是减龄装备,寒冬中,李婉正走在人生二字头芳龄的最后时光里,勉强算得上心态积极。


  我跟李婉的友谊之所以历久弥新,关键在于我们都认可当代青年交往中保持合理距离的重要性,尤其是年纪差不太多、从业领域相仿、模样均尚可,且性格脾气里都有些自我的两个人,实在没必要见得太勤。初相处时打得火热容易,随之现出原形却很没必要;但若不是这样相近相斥的两个人,成为真正朋友的基础似乎又稍显薄弱。总之,我们自然而然形成默契:隔三岔五地闲聊允许对方敷衍,聚在一起时再补齐问候,一些重要的事情或许互通有无,但坚决避免深挖对方的究竟,陷入情绪时彼此扶持,却不过分好奇负能量的来源,通常做得到分享、谦让和商量,同时理解某些情形中的缺席和排斥……李婉最近告诉我的是,新年伊始,她大约有个相亲。

  中国人做事都讲究正当其时,这个“时”包括天时地利还有人和。最近,铺天盖地的喜讯,二〇二〇年就要来了,新的代际新的篇章,人人大有可为。同时还有一个画外音在炒作李婉的痛处——二〇二〇年就要来啦,最早的一批九〇后也三十啦——这意味着李婉不仅单身,而且大龄,意味着她没有在该做什么的年龄做成它,意味着她挑战“正当其时”已然多时。所以李婉决定这次要顺应天时——在新年新气象的氛围里去相亲,显然没有任何不妥。地利呢,团结湖这一片,要商圈有商圈,商圈保障了吃饭、逛街、看电影三大约会项目,没话说也不至于没事可做,一次相亲的基本流程再怎么也能完成;交通条件实在是便利,来时容易掌握时间,不会迟到,甚至不太留有编造迟到借口的余地,想走的时候也好说,赶末班车嘛,得理解;还有工体和公园,参与大型文娱体育活动,回归闹中取静的小型自然气候圈,都有着落。人和就比较复杂,尤其是李婉这次的相亲,双方并无共同的朋友,只不过是李婉的某个长辈在别人攒的聚会上碰巧撞见有人在打探是否有单身姑娘可以推荐给单位里的年轻后辈,一来二去,交换包含两张高清生活照在内的基本信息,便有了这次见面相亲。所以说,这人和里面也有那么一点缘分和运气,有时空巧合和天时地利中播撒的浪漫因子,类似冥冥之中,类似命中注定。

  你大概可以想象何友目前的心情。何友出生在一九八〇年的春夏,擅长逻辑和理性思维,国内外名校一路读完数学博士,目前单身,在事业单位从事研究工作。二〇二〇这个年份在他看来颇有些科幻色彩,读起来很适合星际穿越或者宇宙爆炸,而他没有奔向这两种壮观,而是在岁末年关,试图评上正高职称,同时忍受隔壁办公室的那位穿一件正红色羊毛马甲,里面套色调偏绿的格子衬衫。何友感觉这人也在过圣诞,虽然没有什么不合时宜,但看上去就是闹心。

  当何友第一次通过单位领导收到李婉的基本信息和照片时,他觉得本着接受好意的本分,也要认真对待。只不过类似事件在过去经历太多,何友并不抱有过多期待。老早就有人操心何友的个人问题。何友也谈过好几次正经恋爱,大学的时候,校园里水到渠成的感情,因为何友的出国深造终止,女孩对此的评价是:“嗬,男人。”国外研究所里处上的对象,在是否回国、回哪座城市的问题上争执不下,何友在考虑发展机会的同时也要兼顾城市房价、落户政策、生活成本等重大课题,女孩则坚持要去北京,否则何友就必须跟着女孩去她的家乡,再不然就分手作罢。何友思考再三,不能再被冠以男人自私的骂名,于是向如今工作的单位投了简历报名参加考试,顺利落户北京时,女孩还是回了家乡,说是独生子女应该陪在父母身边。何友对此的评价是:“谁还不是个独生子女。”工作以后也有些认识人的场合,何友也短暂地恋爱过,但是遇到的问题更在感情之外:比如何友是否买了房和车,是否能立刻评上副研究员,是否有办法支撑孩子读书和父母养老,搞研究的人发际线是否还在线……等到这一系列问题多少能被解决时,何友还是莫名其妙地被一再嫌弃。差不多与此同时,开始有人给何友介绍相亲,介绍人有个共同特点,都喜欢给何友灌输行情,说是现在单着的还是女生多,像何友这样的属于稀缺资源,大城市的男女比例失衡啦,优秀的男人少之又少啦!

  那时何友三十五岁上下,自我感觉良好。各种介绍人发来的信息他都认真审核,稍有不满意的,面都懒得见,有的加上微信,通过微信头像、朋友圈内容,也就算完成了一次相亲。何友对介绍人说:“感觉对方的生活方式和我不太一样,可能也没有思想的共鸣。”何友没把话说完,他其实还觉得对方自拍不好看,美颜滤镜实在过分。

  尤其有一次,何友差点得了厌女症。介绍人是何友不远不近的学术前辈,前辈要把自己优秀的师妹介绍给他,据说师妹年纪轻轻研究成果丰厚,长相精致,南方人。若单看条件,何友其实本能地还是喜欢大气的北方女生,但还是表示同意,顺利加上微信,结果对方也是半推半就的态度,三言两语间略显清高,于是双方并未约见,静默在彼此的微信好友列表里。直到一年多以后,何友要参加一位著名教授的课题项目,这位优秀师妹也在其中,却在散播一个关于“当年”的故事,说是当年,有人把何友介绍给她,她压根没搭理,看不上。何友平时不爱骂人,但听闻多人谈及此事并向他当面求证,实在觉得这师妹是个贱人。自己从来没有表达过半点对她的好感,微信上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自己且还看不上她,倒先被挑拣了一番。

  所以何友对相亲对象更加挑剔,对相亲见面也十分慎重,不能再发生优秀青年凭空惹一身骚的事情。

  过段时间要见的李婉,本人会是如何呢?何友点开手机里李婉的照片,又看了一眼。

未完……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