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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谷克德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16-08-19

谷克德,是彝语,就是雁巢谷,雁们栖息的地方,这里专指位于西部凉山昭觉县海拔近四千米的尼地山下那片湿地。

而关于雁,我还得从童年说起。

小时候,阳光暖和的冬日,在屋前屋后玩耍,或在寨子附近放猪,先是从天上传来戈落、戈落的声音,然后总是有身边的女孩指着天上说,啊呀,你们瞧,有雁,当我们抬头仰望,雁们排成“人”字形的雁阵,被风托起飘啊飘,还把天勾得高高远远的,直到我们小小的脖颈望酸,雁的影子消失了,声音也才消失。那是作为两栖动物,冬天,大雁往南飞。那时候,我以为雁们是住在天上的。

从那时,每到阳光慵懒的冬天,我常常站在寨子附近仰望天空,在心里自问,雁们住在天上的什么地方呢,难道它们是住在云朵里?风吹云散,雁蛋或雁儿怎么办,应该掉落下来吧,但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掉落在地上的雁蛋和雁儿,一想就是半天。

其间,还是认为雁是住在天上的。

到了我能听懂我们的谚语时,每到逢年过节,寨里嫁往他乡的姑娘们纷纷回娘家来拜年,夜里,端酒坐在火塘边上的老人们总爱说一句:猎雁惹天怒,欺女父辈怒。听后,这让我更加坚定,雁的确是属于天空的,而不是大地的。

渐渐,我长至读书的年纪。读书后,我常常从影视和美术作品里见到成千上万的雁们栖息的地方,铺天盖地,还有在动物园,近距离见到了雁,我才逐渐改变对雁们栖息处的认识。但还是一直心怀有一天自己亲历雁们栖息之地的渴望。

想不到,结束长长的期待后,这天终于还是如期而至。那天,我和我的小舅子满怀希望来到昭觉县的谷克德。

车停放在一块斜坡上,下了车,自己小心翼翼第一脚踩上眼前这片向往已久的高原湿地,一阵微微的高原凉风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穿着单薄的身躯突然抖擞了一下,伴随而来的,那是一阵高原谷地特有的气息。

抬头一望,高原的天空阴云笼罩,就连谷地两岸一座座绿色的草坡已升进了四处弥漫的云雾里,游云下一片片静静的雪松倒是清晰可辨。

面对眼前这条长长的、湿漉漉的谷地,我一直在想,这的确是一个雁儿栖息的好地方。湿地旁边延伸着一条便道,我俩顺着走过去,心在想,雁巢在何处?或许这条谷地到处都是雁巢?今天还有雁在这里栖息吗?我边想边往前走,走着走着,正好碰上一位赶着一群白羊的老人。

走拢赶羊人的面前,我迫不及待的问,前辈,姓啥?今年多大岁数?他说姓莫色,今年七十三。我又问,这里现在还有雁吗?他说没有了,我们搬来后,雁就搬走了。我接着问,这里以前到处都是雁巢妈?他说不是,他用右手指着不远处,只有那个地方,那个长草茂密,有水,有一排树的地方。我说谢谢。

听前辈这么一说,原来这里的雁也并不多,内心产生了一点失望。

好奇很快让我俩来到了前辈的指地,目光落在眼前的湿地上迅速搜索起来。可目光失望了,心也失望了。一条小溪弯弯曲曲流过此地,溪水静静,仿佛是远古的梦呓。溪流蜿蜒而下,两边长满了一种类似蒜叶的湿地草,可想象这里曾经是雁的家园。周围没有长草的湿地上,遍地开满了一种小小的黄花。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雁巢的痕迹,更找不到一只雁的踪影。

我俩顺溪而下,刚才进入那个山垭口,远远看见绿草覆盖的谷地上有一些游动的白点,自己满以为是雁,想起今天终于亲眼目睹野雁了,感到幸庆,而走拢了,这才发现,那是十几只白羊和几只家鹅,心中有些失望。我又想起了刚才前辈的话:我们搬来后,雁就搬走了,是人占领了雁的家园,人类的残酷无与伦比。他们在这里居住了四代人,四代人,一代按25年左右计算,刚好是一百年。不言而喻,这里有雁是百年前的事,而近百年来这里已经没有雁了。

人类的足迹遍及到哪里,哪里的自然风光就受到不同程度地糟蹋。仅是我到过的国内,在茫茫的草原上开起农家乐,在幽静而风景如画的山林中修通公路,修建了壁墅,在山青水秀的地方拦河蓄水修电站…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自以为是的人们总是会做出一些愚蠢的行为。

我一边自嘲和自责,一边闷闷不乐地继续顺溪而下,两边开始出现了绿油油的燕麦和荞麦,土豆成熟了,有人在地头挖土豆,有男人吆喝着耕牛在翻地。跟即有一片青瓦房民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溪谷的左边,中间是尼地乡党委政府所在地,说是县乡正在搞一个规划,把这里开发成旅游景区。我想,这里的亮点,雁已被赶跑了,还有开发的价值么。倒不如要求这里的人搬到别处去,退居还湿,兴许还有雁儿飞回来。

午后,我带着遗憾离开了谷克德,天开始云开雾散,薄绵状的白云后露出了零碎的蓝天,天气变得暖和起来。可我回头看见那条孤独的小溪,看见那些在微风里瑟瑟发抖的草叶和小小的黄花,我依然感到内心一片阴凉,还有淡淡的忧伤与失落。我在心里自问,谷克德的雁啊,你们到底在哪里,难道又是回到天上去了么,我们该把她们在大地上的家园还给她们了!

(诺尔乌萨,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融入山野》《正午的山寨》《遥远的红泥屋》《诺尔乌萨散文选》四部散文集,现供职于凉山州语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