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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乡下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17-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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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平。笔名曾瓶。四川省合江县人。2002年加入四川省作家协会。201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17年签约巴金文学院。在《四川文学》《北京文学》《红岩》《星火》《天津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100万字300余篇,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人民文摘》《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有小说集《公示期》《城市上空没有鸟》《厂子》《奸细》出版。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家。获首届"德威杯"《小说选刊》蒲松龄文学奖等奖项30余次。

母亲在乡下(短篇小说)

曾瓶


1

1

父亲查出来已是肺癌晚期。

  我拿到结果,看不懂。

  我找医院朋友看。医院朋友说,你要节哀啊!要挺住啊!朋友进一步把结果告诉我。我说,怎么可能?我父亲就是咳嗽厉害一些啊!朋友是医院的科主任,父亲去检查就是托他张罗的。我焦急地抓住朋友,问他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朋友摇着头,说,迟了!实在是太迟了!

  朋友说,为什么不早一点送过来查查啊!

  我说,我父亲才咳嗽得厉害啊!他从来没说过啊!

  我天天都在给父母亲打电话。父母亲一直在老家乡下,我多次要他们到酒城来居住。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酒城,三十年的摸爬滚打,已经完全有能力有条件赡养二老。我住的房子足足两百平米,儿子上大学了,家里还有三间卧室空在那里。父母亲异口同声地对我说,等以后吧!等以后我们动不了啦,就到你那里住啊!我能做的,就是晚上和早上给父母亲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都在电话里说,好得很!没有事!第二天早上打的那个电话,倒不是请安问好,我是怕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怕他们发生什么意外。父母亲在电话那头,像看穿了我的担心似的,说,好得很!死不了!母亲常常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老爹扛着锄头下地去了。父亲常常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母亲背着背篓子到菜园子里摘菜去了。

  医院朋友很沉重地对我说,老人家想吃些什么就抓紧吃些什么吧!

  问题是父亲一味地咳嗽,我问他想吃些什么?他很艰难地告诉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吃什么哟?

  三天后,我把母亲请到医院住院部一个僻静角落,那里离父亲的病床远,是一片小树林。我把父亲的结果告诉了母亲。我母亲当即瘫倒在椅子上。我有意选择了这片小树林,我实在怕母亲发生什么意外,我留心了小树林里有两张长条椅子,并且椅子上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好一阵子才醒过神来。

  母亲望着我,问,你父亲的病,医不好了?

  我如实告诉母亲,现在医学,还没有那个能力。

  母亲呼天唤地地哭:这以后,我怎么办啊?

  我告诉母亲,她还有儿子,还有儿媳,还有孙子啊!父亲走了,她就搬到酒城我家来住,住一辈子。我也不愿如此残酷地谈论这些事情,但我时时刻刻都听到癌细胞在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父亲的生命,父亲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告诉母亲,万一父亲不行了,她就从乡下搬到酒城来住,我和她的儿媳、她的孙子陪她一辈子。我留了一个心眼,在替父亲治疗的同时,我让医院替母亲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谢天谢地,母亲的体检结果正常。医院朋友看着母亲那些体检结果,对我说,你说,这老天爷怎那么不公平啊!把你母亲的那些指标,分一些给你父亲,多好啊!我怒不可遏地对医院朋友说,什么意思?你要让我妈也得癌症吗?

  过几天,母亲对我说,儿子,我们回去。

  我吃惊得很,我对母亲说,回哪里去?不住院了?

  母亲说,回乡下家里去,不住院了。


2


父亲和母亲一起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坚决不同意父亲离开医院,有病得治啊!

  母亲说,治得好吗?

  我有些情绪失控。我说,治不好也得治!我告诉母亲,不要担心钱,这几十年,儿子在酒城打拼奋斗,积蓄了一些钱,老父亲治病的钱,我有。母亲说,不是钱的问题,父亲想回家。她和父亲,也还有好几万元的积蓄。我说,病治好了再回家。母亲说,回家,是父亲的决定。我非常恼怒地责问母亲,她凭什么把结果告诉父亲?母亲很委屈地说,她没有告诉父亲,但她掩饰不住,父亲从她的气息中感觉到了。我更加气愤,从气息中能感觉到?开什么玩笑?就像革命先烈,死不开口,父亲能知道什么呢?难道父亲会逼着母亲要检查结果?我早已作了准备,已经让医院朋友替我伪造了一份父亲的检查结果,一旦父亲催要,我就把那个伪造结果交给父亲。那个伪造结果搞得有些玄乎,说父亲得的是一种新型感冒,名称是一串英文字母的缩写,该感冒治疗起来相当费劲,没有三五个月,根本见不到疗效。不过,是要不了命的病,是能治好的病。直到离开医院,父亲都没有要他的检查结果。

  父亲回家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

  我们和母亲一道,把父亲葬在老家房屋左边的山坡上。山坡上有好几棵大香樟树,其中有两棵是父亲母亲结婚时栽种的,已经长成一人合抱大了。有一棵是埋葬祖母时,祖父栽种的。有一棵是埋葬祖父时,父亲栽种的。母亲告诉我,有几家替城里寻找大树的公司多次找到老家,要把那几棵香樟树买到城里去。父母亲坚决不同意。父母亲说他们死了,就由香樟树陪着。一棵香樟树要活好几百年。香樟树老了,死了,它们还会长出小香樟树,小香樟树又会长成大香樟树。父亲母亲就睡在香樟树下静静地守着老家,陪伴着祖父祖母。祖父祖母也葬在大香樟树下。埋藏父亲的当天,母亲非常郑重地告诉我,如果她死了,也葬在大香樟树下。母亲把地方都指给我看了,就在父亲的旁边,她说她和父亲说好了。我正沉浸在悲伤里,没好气地告诉母亲,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我把她的体检结果拿出来,我把母亲的体检结果随时带在身上,我说,你身体好得很,健康得很,想那些干什么?

  我也在父亲的坟前栽下一棵香樟树。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没有急着回酒城。我找了一辆小货车,准备把母亲的东西拉到我那里去。父母亲有两份田土,我已经跟堂叔说好,田土交给他种,不要他的租金,有一个条件,就是请他照看父亲的坟墓,和我们老家那五间瓦屋。堂叔对照看瓦屋和父亲的坟墓没有半点推托。倒是那两份田土交由他种很迟疑。我很纳闷,父母亲那两份田土,水源足、日照好,地很肥实,一年收三四千斤黄谷,两三千斤红薯,实在没什么问题。堂叔说出他的苦衷,你到四处走走看看,哪来人种地啊?都出去打工去了。堂叔说的确是这样,父亲出殡那天,抬棺材的人中,竟没有一个五十岁以下的。本来堂叔也要走,他舍不得他那几块地,他那几块地比父母亲的还好。堂弟在深圳打工,已是一个小包工头,挣了一些钱,在老家修了一幢楼房,四五年没回来了,楼房由堂叔照看。堂叔无可奈何地指着堂弟的楼房,说,这房子修来有啥子用哟?我只好每年另外给堂叔一千元,外加由堂叔免费收获我老家的那片荔枝林,堂叔才勉勉强强答应了我的请求。老家那片荔枝林是我读高中时候父母亲带着我一起栽种的,四十余株,早成林了,一年能收获上千斤荔枝。我本来要堂叔帮我看管好那片荔枝林,我们五五分成。看堂叔那个样子,我只好不提分成,通通由他拿去吧!

  我正张罗着往小货车上搬母亲的东西,母亲拦住了我。

  母亲说,你要干啥子?放下!

  我很吃惊,说,我替您老人家搬东西啊!父亲不在了,你搬到我家去住啊!

  母亲说,我说过要搬到你那里去住?

  我说,您不搬到我家去住您到哪里去住啊?

  母亲说,我就住这里。我住五十年了还住不下去?

  我急了:您一个人在这里怎行啊?

  母亲说,怎不行?你父亲在这里,你祖父祖母在这里。

  我担心这段时间父亲去世母亲伤心得糊涂了。我说,妈,走吧!父亲去世了,人死不能复生。祖父祖母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了。

  母亲说她能听得见父亲说话,听得见祖父祖母说话。昨天晚上,父亲和她说话了,要她不要走,他一个人待在这里,孤零零的。祖父祖母也和她说话了,要她不要走,他们在这里,也孤零零的。

  我说,现在你一个人在老家,才孤零零的。父亲,还有祖父祖母,他们几个在一起,闹热得很,怎会孤零零呢?孤零零的应该是母亲您。

  母亲好久才醒过神来,说,到了晚上,她见到父亲,见到祖父祖母,她再问问他们。


3


母亲最终没有随我搬到酒城居住。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在乡下老家陪同她老人家。我要上班,我得挣钱养家糊口。我在老家待了几天,就回酒城上班了。

  走的那个晚上,我语重心长掏心掏肺地给母亲作了一次长谈。我的意思很明确,母亲已经七十岁了,如果我再把她留在乡下老家,老家乡下的人会怎么看我?我单位的人会怎么看我?那些熟悉我认识我的人会怎么看我,会怎么看她的儿媳?至少会说我不孝,说他们婆媳关系不和谐,一个不孝的人,一个处理不好家庭关系的人,谁会和他交朋友呢?谁会提拔重用他呢?我的意思很明确,就算为我考虑,为她的儿媳考虑,母亲都应该搬到酒城我的家中颐养天年。如果她老人家想老家了,周末,我开车送她回去看看,酒城到我老家,开车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车程。

  母亲说,不是她不想到我家中住,是父亲要她留下来。

  我火了。我如实告诉母亲,在拿到父亲检查结果后,有一天,父亲的精气神比较好,我喂了他小半碗稀粥,父亲给我谈起了老家,谈起了他和母亲,还有我,我们一起栽种的那片荔枝林,父亲的脸上满怀光彩,是回光返照的光彩。父亲还谈到他和母亲栽种的那两棵香樟树,祖父在祖母坟前栽种的那棵香樟树,他在祖父坟前栽种的那棵香樟树,父亲很得意,说,那几棵香樟树,肯定是我们村最大的树了,很远很远都看得见,要我,别人出再多的钱,都不能卖!父亲说,他死了,他就埋在香樟树下,以后母亲死了,也埋在香樟树下,一人一棵,他和母亲已经说好了。父亲告诉我,母亲脚常常喊痛,腰也直不起,城里条件好,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把母亲接到城里住,享几天福。

  母亲也很生气,说父亲做人做事就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昨天晚上他还可怜兮兮地央求她,要她不要丢下他一个人走,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孤零得很。

  我大发雷霆,父亲亲口给我说的母亲不信,她老人家居然要去相信那些做梦时候的鬼话。

  倒是堂叔一再提醒我,像母亲神神道道那个样子,极像鬼魂附体,如果不及早请了巫师来捉鬼魂,后果非常严重。堂叔讲了我老家不远处张家坝的张家大娘,也像母亲这种情况,丈夫死了,儿子儿媳在北京工作,女儿女婿在天津工作,被鬼魂附了体,没有及时请巫师捉拿,一年不到,竟然投了村边的玉带河,说是老伴在那边叫她过去。堂叔向我推荐了老家童连山北坡的刘巫师。堂叔给了我刘巫师的电话。堂叔说,刘巫师法力大,一个附体的鬼魂,肯定能捉拿来压在童连山脚下,让他一千年一万年翻不了身。堂叔长长地叹着气,还流了泪。我实在没闹懂,找一个巫师捉拿一个鬼魂,堂叔流什么泪?堂叔解释说,我在城里工作,很多事情不懂,据他观察,那个在母亲身上附体的鬼魂,多半是我父亲。堂叔进一步解释说,只能保我母亲了。我更加疑惑,父亲已经去世,他老人家在人世间还有什么瓜葛牵扯呢?堂叔见我不懂,解释说,死去的人,过不了三年,就得找地方投胎转世,一旦巫师把你父亲的魂魄,压在了童连山脚下,他如何投胎转世哟!堂叔说,现在只能委屈你父亲了,等你母亲过世了,再找巫师,把你父亲从童连山脚下放出来,到时,让你母亲和你父亲一起投胎转世。堂叔说得我云里雾里。我把堂叔给我的刘巫师的电话号码输存进了手机。但我一想到要将我父亲的魂魄压在童连山脚下若干年,我竟无论如何也拨不通刘巫师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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