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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华杰:雨季
来源:四川文学杂志公众号 编辑: 时间:2024-04-18

一.凶 杀


凶杀案发生在市郊区一栋老宅里面。

接到通知,林子成和徐广宁驱车前往案发现场。

林子成是步城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五十岁出头,干了几十年刑侦工作,丰富的破案经验就像他脸上的皱纹一样密密麻麻,看上去沧桑老到。头发也熬得花白了,走在街上,跟退休的糟老头工人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浑浊,仍像老鹰一样敏锐,能透出寒光来,仿佛扫一眼,眼前的事物都逃不出他的眼皮。朝气蓬勃的徐广宁进警队才半年,跟着林子成学习,第一次接触凶杀案,不免有些激动,他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脚下油门踩得很深,一路超车前往。

天空被灰云压得低低的,像要塌下来。雨丝稠密,纷纷扬扬地挥霍着,犹如满天尘埃。这种细雨最令人讨厌,落在玻璃上像雾一样,雨刷一碰就泛起水痕,很难刮干净。林子成看着车窗外的树木飞速倒退,剪影中夹裹着警笛声,像调快的电影画面。他让徐广宁开慢一点,又不是赶着去缉凶,只是去现场取证,没必要十万火急。

老宅在龙山公墓边上。龙山原本荒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有人承包山头,围鸡场,发闷财,就在山脚下买地皮建宅院。后来龙山被市政府招商引资,开发成公墓,宅院便没人敢居住,主人举家搬到了市中心,宅子成了荒宅。

龙山公墓有两名守墓人,一天,他们闻到老宅传出恶臭,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严重影响了树林的空气。两人仗着胆子,跑进宅子探个究竟。老宅的院门和房子的铁门早已锈迹斑斑,以前是上锁的,铁锁也被铁锈腐蚀得像块发霉的饼干。不知何时,锁头已被人撬开,丢在一边。守墓人推门而入,往楼上走去,发现二楼大厅摊着一具腐烂的尸体。

林子成和徐广宁到达老宅时,警察已经封锁现场,一名刑警正在拍照取证,另外几名则在四周寻找破案线索。法医也来了,正蹲在尸体边上鉴定死因。尸体腐烂的恶臭在潮湿的空气中凝固,挥散不去,让人呼吸困难。徐广宁的应激反应快,清口水顿时从喉咙里渗出来,嘴巴滑溜溜的。他不想咽下去,却又不敢吐出来,只是用手捂住了鼻子。林子成打开法医的工具箱,拿出两副口罩,递了一副给徐广宁。徐广宁赶忙戴上口罩,跟着林子成走近尸体。

早赶来的警察已经核实,受害者是步城二中的英语老师朱丽影,二十八岁,结婚不到半年。四天前,也就是二〇一七年四月九日,清明节刚过几天,她的丈夫高祥永报警——并且每天都会焦虑地跑到派出所催促民警帮他寻找妻子,说妻子外出晨跑锻炼,一直没有回来,手机也打不通,肯定是出事了。法医鉴定,受害者是被绳子活生生勒死的,生前遭受性侵,但未留下凶手的精液。死者双手手腕有很深的勒痕,可以看出死前被绳子反手捆绑,受辱时奋力挣扎。

捆手的绳子,包括勒死受害者的绳子并没有看到,可见凶手心思缜密,怕留下证据。死者失踪那天外出晨跑,带了一部手机,没有其他物品。手机放在跑步专用的臂包上,臂包仍套在死者的手臂上,里面的手机还在,只是关机了。这是案发第一现场,并非抛尸,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说避孕套绳子等物件,就连一根头发一个指纹都没有。由此推断,这是一桩预谋犯罪。

刑警最怕遇到预谋犯罪,有时候想找一条线索比登天还难,而且凶手选择行凶的地方也令人头痛。老宅在郊外偏僻处,又在公墓边上,平时几乎无人行走,想寻找目击者是不可能的。这一带又没有监控,无法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这给办案带来了很大难度。

看完尸体,林子成走到阳台上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他侧身靠在阳台的水泥栏杆边,点了一根烟,却没有吸,望着外面发呆。细雨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上,他似乎没有察觉,仍像雕像一样戳在阳台边。良久,他拿起手中的烟放到嘴里时,才发现烟头已经被雨水扑灭了。

徐广宁也站在阳台边上,看着细雨落在不远处的树林上,泛着淡淡的雾霭,树木显得格外苍绿。透过树林,能看到碑林耸立的龙山公墓,肃穆而寂静。

林子成重新把烟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气吐出来的时候,他看了徐广宁一眼,边走边说,回去找线索。

所谓的找线索,就是去查监控,从朱丽影走出家门那一刻开始查起。甚至更早,看看她身边是否有可疑人。徐广宁心头有些发虚,查监控是一件极其枯燥无味的事情,不仅消耗警力,还考人耐心。还好,朱丽影从失踪到发现尸体,只有四天时间。他想,四天的监控量还不算很大。


二.出 狱


张耀东很庆幸,在雨季来临的时候刑满释放,否则,那间只有一个小铁窗的牢房将终日弥漫着阴潮湿气,让人长出奇痒无比的痱子。

这是一座老监狱,牢房极其简陋,一扇铁门一个铁窗,光秃秃的空间里面摆放着几张上下床铺。以前要靠便桶来解决问题,后来上头要求监狱创建文明,每间牢房改造了厕所。厕所很小,怕犯人逃跑或搞事,并没有安装排风扇,只是打了一个细窄的透气口。住的犯人多,且素质低下,尽管每天都有人轮流打扫,但卫生条件仍很差,一到梅雨季节,空气中全是小便的臊味,人在里面待久了,不仅会发霉,也会发疯。张耀东的床铺挨着厕所,只有一墙之隔,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生长在便池边上的野草,而令他愤怒生长的,却是埋在心底的仇恨。

出狱的场景早就在心中幻想了无数次,此刻站在监狱大门的长檐下,却有些不知所措。张耀东抬头望着漫天的细雨,假如迎接他的是明媚的阳光,是清爽的和风,或许他的心情会开阔。面对这样一个发霉的季节,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离开牢房,而是被驱逐向更大的牢房。尤其是那股阴暗潮湿的尿臊味,仿佛被他从牢里带出来了,在这湿漉漉的空气中,固化成一种野蛮的记忆,与季节连在一起,笼罩住他,扼守住他,他像患上了胸闷病一样,每次发作都是难以呼吸的痛苦与无奈。

张耀东捂着胸口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上。雨丝像蜘蛛网交织在天地间,他感觉自己是一只侥幸逃脱的蜻蜓。公路被车子辗得泥水泛滥,如同没有清洗过的猪大肠。因为跑得太急,他有一种失重感,差点滑了跤。他倚靠在公交站台的柱子上,尽管只是穿过一条公路,却像经历了漫长的逃亡,一种莫名的胜利感涌上心头。他怒气冲冲地朝着天空咆哮,感觉肺部被撕裂了,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来的,而是从全身毛孔涌出来的,惊天动地,连自己的耳朵都被震聋了,嗡嗡作响。他无视一切,紧紧地闭上双眼,歇斯底里咆哮,直到叫得喘不过气来,叫得全身虚脱了,才收住声音。

他睁开双眼,把泪水放出来,呆呆地望着监狱的大门。那是时间的入口,两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活生生被吞噬了、消化了,只留下了一段不断重复的记忆。在里面,他像机器人一样麻木地活着,被输入监狱死板的规章制度,按照固定的程序运行,终年不变,时间被消耗的同时,记忆也被消耗了,一日覆盖一日,死无对证。

他是怎么进去的呢?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仍有许多的不甘与怨恨。

那年,他做建筑工,在步城车站附近建一栋旅馆。旅馆是步城著名的酒店大亨秦望春投资的,项目总监是秦望春的大儿子秦宫。据小道消息,秦望春的小儿子秦殿是个纨绔子弟,令秦望春甚是头痛,因此把培养的重点放在大儿子秦宫身上。为了锻炼儿子的商业能力,秦望春把整个项目交给了秦宫负责,从旅馆的圈地、规划、绘图、工程招标,再到团队的组建、包工、工地建设和楼面装修,最后到旅馆的投入使用和广告宣传,一条龙下来,能让秦宫学到全面知识。

建筑工程不大,半年就完成了。按照之前的协议,土建施工完成后,就要给建筑工人结算工钱。但秦宫却说,要等旅馆装修完工才能结算工钱。一般的建筑工程,土建归土建,装修归装修,两班人马不一样。然而社会发展快,催生出多面手,工地师傅在建筑和装修方面都很在行,也可以是同一班人马,要看包工头和老板是怎样签协议的。之前签的是土建完工之后清算工钱,秦宫中途变卦,很多工人都不愿意。包工头去找秦宫商谈,却被秦宫说服了,让他带班加入装修队。当然,工钱却降低了一些,明显是借势压价。要是以往,张耀东也认了,工钱低点就低点,多熬几个月就过去了。但那时他正急着要钱,母亲的脑袋长了个肉瘤子,要去做开颅手术,得准备几万块钱。

张耀东去找包工头,但包工头签的是包工不包料的工程,手上也没钱。张耀东只好去找秦宫要钱,秦宫却说项目没完成,老板没给钱,找他没用,有本事去找老板。老板就是秦宫的父亲,这明摆着要踢皮球了。秦望春在步城有五间酒楼三间旅馆,还有两家饭店和一个休闲山庄,上哪找他去?再说了,即使找到秦望春,一个建筑小工,人家未必鸟你。张耀东只得和秦宫耗起来,他说是给母亲的治病钱,必须要结算。秦宫怀疑张耀东找借口套钱,怕结了张耀东的工钱,别的工人也因此闹事,装修团队就此松散,工程就要延期,因此不肯给。张耀东想去找劳动局控告,但想着人家有权有势,折腾下来不知几时才能拿到钱。他要钱心切,只得采取逼宫手段,在工地里闹起了罢工。一闹之下,和秦宫起了冲突。他年轻气盛,愤怒中失去理智,下手不知轻重,把秦宫打出了脑震荡。

包工头自然是被买通了,张耀东被安上无理闹事的罪名,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两年零三个月。他的工钱也成了赔偿金,给秦宫住院治病。母亲悲痛之下,脑颅出血,一度昏迷。幸好张耀东的女朋友刘嫚不顾家人反对,四处借钱,送母亲去医院做手术,总算保住了性命。

刘嫚和张耀东是同寨人,从小一起玩耍。初中毕业后,两人辍学在家。张耀东后来去当兵,当兵的日子总有寂寞,没事就打电话给刘嫚,或写信寄照片,两年下来,竟把多年的兄妹情感转化成了爱情。退伍之后,张耀东就去找刘嫚提亲。刘家并没有反对两人交往,但也没有同意婚事,张耀东家住的是瓦房,太旧了,必须要建一栋水泥楼做新房,刘家才肯把女儿嫁给他。张耀东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倾其一生积蓄,又借了几万块钱的外债,才把房子建好。没想到房子完工之后,母亲却病倒了,要不是刘嫚,说不定母亲难逃一劫。

张耀东被关押在市郊区的老监狱,为方便探监,刘嫚跑到市里的泰兴酒店当服务员。寨里有不少人劝刘嫚离开张耀东,坐过牢的男人,家里又这么穷,不值得她珍惜。何况她长得漂亮,追她的人多了去了。刘嫚说,又不是杀人放火,他是为讨母亲治病钱才打人的,这样有孝心的男人,值得她等。张耀东万分感动,发誓这辈子要拿出命来对她好。

半年后,刘嫚离开泰兴酒店,去东莞打工。她说酒店服务员工资太低了,赚不得钱,她要多存点私房钱,以后留到结婚用。张耀东虽然一万个舍不得,但想到家里欠了那么多外债,哪敢留她。他将刘嫚的相片夹在书本里面,每天睡前假装看书,却是看女朋友的照片。监狱看照片当然不犯法,张耀东之所以要偷着看,是不想引起狱友们的注意。牢里关押的都是打架抢劫盗窃强奸的抠脚大汉,关久了,一个个荷尔蒙过剩,平时看到报纸上的女人照片,眼里都泛起淫光,恨不得伸出舌头舔一下,要是让他们知道他有个漂亮的女朋友,肯定会争着看照片,免不了被他们意淫。对张耀东而言,这是一种侮辱。

刘嫚南下东莞不久,牢里进来了一位因盗窃入狱的犯人,叫金大伟。这是一名惯偷,二进宫了。张耀东住的牢房关押了八名犯人,长年累月的囚禁,不能与外面接触,早就把话题掏空了,每进来一位新人,就像换了一道空气,能让房间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金大伟常年在外面厮混,世面见多了,油滑得很,一时间被围在中心,听他讲新鲜事。

这天,金大伟说起他到泰兴酒店工作的事情。他说,泰兴酒店是步城最好的酒店,来住宿的都是有钱人,我进去做服务员,可不是想干活,我要去踩点,看能不能摸到大钱。我在泰兴酒店鬼潜了个把月,点子没有踩到,却让我撞到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那狗日的秦殿——就是秦望春的二公子。你们知道秦望春是谁不?就是步城的酒店大亨,开着一辆宾利,车牌号四条八,你们肯定听过他的名头。秦殿接管了泰兴酒店,挂的是总经理头衔,我们都叫他秦总,但道上的人都叫他秦二公子,是步城有名的浪荡子弟。秦殿仗着腰包粗卵子大,玩女人不惜代价。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家伙却专门干这缺德事,酒楼里那些漂亮的女服务员,几乎都被他玩过了。

张耀东半躺在床铺上看女朋友的照片,他不喜欢和狱友来往,一来他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二来他认为自己并不是真正的犯人,而这些人却都是罪有应得,和他们厮混,只会把自己脑子搞坏。老话说得好,小贼关到牢里,出来就变成大盗。待在牢里实在无聊,犯人会互相交流作案心得与经验,全是一些龌龊的勾当,他不愿听这些不良内容,怕把自己的心染黑了。然而,这天晚上,他突然听见金大伟说起泰兴酒店的事情,就像野兔听到洞外传来了风声,立马警惕起来。当他听到后面那句话时,不知为何,竟然有某种可怕的念想浮现。

恍惚中,听见金大伟接着说,那狗杂种枪毙一百次都值了,酒店那么多漂亮的服务员,顶得上皇帝的三宫六院。他有钱有势,很多女服务员也都愿意投怀送抱。不过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秦二公子把一个叫刘嫚的女服务员霸王硬上弓,刘嫚想不开,要从酒店跳下去。当时我就在现场,心想要是跳下去就好了,我就可以趁乱作案。出了命案的酒店肯定会被查封,就算丢了钱财也不好追究。但是刘嫚最终没有跳,秦殿拿了五万块钱出来,把事情平息了。一次卖五万,也算是天价了。后来刘嫚离开了酒店,去东莞打工。要是她不去东莞,我肯定找借口去安抚她,趁虚而入,把那五万块钱搞过来。那姑娘长得漂亮,就算被人睡过,做老婆也是值得的……

张耀东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枪,身子差点从床上扑滚下来。金大伟后面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脑子浑浑噩噩的,脑浆像被搅碎的豆腐,然后又像被大火煮沸了,热气腾腾,撑得头昏脑涨,似要裂开。他想回忆刘嫚,却拼不出一个影像来,就像一幅泡了水的纸画,呈现的全是模糊的影子。他想,怎么会这样,这是假的吧?可是,他和金大伟从无接触,也不认识,怎么会是假的呢?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都掐肿了,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这不是做梦。尽管他不相信,可是脑子已经被某种强烈的意识牵引了,莫名地跳出了一个模糊的画面,刘嫚被一个男的压住了身体……

住口!张耀东突然大吼一声,爆破式的咆哮在牢房里嗡嗡作响,把大家都吓住了,都转头看他。张耀东瞪圆双眼,面目狰狞地从床上跳下来。犯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张耀东已经冲过去,对着金大伟就是一拳,打得金大伟直挺挺地从床边摔下来。但张耀东仍不罢手,将金大伟按在地上,举起拳头又要打。金大伟常年在外打混,也不是吃素的,就地打滚,两人扭打在一起。

监狱管得极严,狱警的绩效奖金和犯人的表现是挂钩的,平时犯人之间出现吵架事件,他们都要出来调解,为的就是防止出现打架斗殴事件,传到上面去。张耀东和金大伟突然打起来,震惊了狱警,将两人押到禁闭室进行审问。

面对狱警的质问,张耀东能怎么说呢?他说不出原因,只是抱头痛哭,死死地咬着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却憋不出一个字。狱警只得去金大伟那里寻找答案。金大伟感觉很无辜,把事情从头到尾说出来。狱警调查了张耀东的探监记录,发现有一个叫刘嫚的女孩以前常来探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狱警将张耀东单独隔离了几天,又把金大伟调到了别的牢房。为防止张耀东心怀仇恨,出狱后做出不良行为,狱警特意给张耀东做思想工作。狱警谆谆教导一番,拍着张耀东的肩膀说,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你就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坐牢,总有一天会想通的。这原本是一句颇有哲理的话,但进到张耀东的耳中,却听出了另外一番意思。是啊,我为什么会坐牢呢?我坐牢是因为秦宫不给我工钱,我只是想拿到工钱而已。我的女朋友无罪无过,她凭什么被人欺负?不给我工钱的人不用坐牢,奸污我女朋友的人不用坐牢,我却要坐两年多的牢,这是为什么呢?

原本表现良好的张耀东,因为打架事件而失去减刑机会,一直待到了刑满释放。出狱这天,在茫茫细雨中,不知所措的他除了对着天空咆哮,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发泄方式。但不管怎么咆哮,仇恨却没有被声音掏出来,反倒把心里的伤口再度撕开,把自己搞得悲愤无助。他看着眼前这座被细雨覆盖的监狱,如同地狱般神秘,那些蒙蒙细雨像是从地狱里弥漫出来的硝烟,笼罩在天地间,令他感到绝望。



三.直 播


从电视台辞职的时候,台长再三挽留,找唐卡谈了几次话,并保证台里一旦有编制,第一时间给她。但唐卡去意已决。倒不是电视台有什么不好,她很喜欢里面的工作,假如不是网络主播兴起,她是不会离开电视台的。

唐卡从小的愿望就是当明星,歌星也好,影星也罢,反正就想做一名公众人物。老天也眷恋她,给了她一副姣美的容貌,许多人都说她长得像港星李若彤,五官深邃,轮廓立体,有点混血儿的感觉。从小,唐卡就刻苦学习跳舞和练习唱歌,在学校和市区的业余比赛中,曾多次拿奖。高考的时候,她第一志愿填的是北京电影学院,第二志愿填的是步城学院播音主持。因为分数的落差,她只能选择后者。毕业后,她以圆满的表现,顺利应聘到步城电视台当主持人。

唐卡原计划是当两年的主持人,有了出镜率,再找机会往娱乐圈发展。后来网络主播兴起,她利用业余时间搞直播,没想到攒了人气,一晚上赚的钱比在电视台一个月还多。不久,便有专门负责推网红的经纪平台找她签约,她便辞了职,做起了职业网络主播。台长对她的离去表示遗憾,像她这样的人才,不在电视台发展实在是浪费天赋。

凭着专业主播出身,加上青春靓丽且能歌善舞,唐卡很快就积累了十多万的粉丝,每天晚上的打赏收入转换成人民币有上万元。但她仍不甘心,离那些一晚上赚几十万的大网红还是差太远了。如果用娱乐圈的等级划分,她不过就是一个小演员,只能演配角,她必须要想个办法突破自己,成为当红的一线演员。但是想从一名小演员升级为一线明星,有时并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必须要有个机缘巧合。许多默默无闻的演员,通常是演了一部好片之后一夜爆红。

唐卡绞尽脑汁,一直想着如何从众生芸芸的网络主播中脱颖而出,挤上头榜。毕竟是科班出身,她的职业素养不一样,不可能像那些脑子进水的杂牌女主播一样,为了吸粉打赏,想出千奇百怪的点子,或生吞小蝌蚪,或上树掏鸟窝,手段令人发指。唐卡不能下贱自己,留下黑历史,万一将来成名,被人扒出来,那可就惨了。她必须想出别人不曾有过的点子,能迅速制造噱头,在网络上掀起属于自己的风暴。

就在苦苦冥想的时候,唐卡听到龙山老宅的凶杀案,猛地打了个激灵。凶杀案在步城闹得沸沸扬扬,传出了一些恐怖谣言,说老宅挨着公墓,是阴气聚集之地,公墓的鬼魂常聚在那里开会,女老师是被恶鬼勾了魂,才跑到老宅里面去的,否则正常人怎么能去那种鬼地方。又说,老宅以后肯定还会发生命案,被杀的女老师要找个垫背的才能托生……于是,一时间老宅成了步城有名的凶宅。令唐卡兴奋的是,她从中得到了灵感,要去那里搞一期“凶宅直播”。

事不宜迟,绝不能让别人占了先机,唐卡立即让助理胡琴去招两名保镖。

胡琴有个表哥叫李渔,是一位退伍军人,以前在步城一家超市当保安,因为老婆生孩子辞职,窝在家里照顾老婆坐月子。前不久,李渔打电话给胡琴,如有好工作帮他留意一下,他要赚奶粉钱。胡琴于是打电话给李渔,让他过来面试。

李渔长相一般,要不是胡琴的表哥,唐卡肯定看不上。唐卡想找两名相貌英俊的保镖,直播时让保镖露一下脸,增加点互动气氛。但是时间紧张,挑人已然来不及了。唐卡于是让李渔帮忙再找一名保安,并叮嘱他,一定要找年轻帅气的。

后来,李渔带了一个叫张耀东的年轻人过来面试。


四.改 造


秦宫的脑颅自从被张耀东打伤之后,就患上了偏头痛,每当集中精力去想事情时,脑袋就有万针刺骨般的疼痛。有时像要裂开,有时像被紧箍,热胀冷缩的痛苦让他恨不得撞墙。去医院检查,说是脑震荡引发神经性头痛。花了不少钱,却始终没治好。秦望春心里怀疑,是不是儿子造了孽,所以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

当初,秦望春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特意安排他去筹建旅馆,以此考验他的能力,如果他能出色地完成任务,那就可以放心地把家族大业交给他继承;即使他不能出色完成任务,遭到挫折与磨炼,也能从中积累经验,为以后继承家族大业打下基础。没想到秦宫太急功近利了,为证明自己的能力,他用上了所有的精明和干练。太精明的人往往是得不偿失的,当秦望春得知秦宫为了节约资金,用上楼抽梯的方式,逼迫建筑工人低价转入装修团队,从而省下一笔费用,却被讨钱的工人打伤——秦望春气得跳起来,狠狠骂了秦宫一顿,做生意,诚信二字值千金,怎么能忘了“一时之功在于力,一世之功在于德”的古训呢?扣押工人的工钱,这跟无良商贩有什么区别!

患上头痛症,精力散却,秦宫难以再胜任家族大业的继承。无奈之下,秦望春只得把目光放在小儿子秦殿身上。他知道这家伙是个花花公子,只对女人感兴趣,除了吃喝玩乐,平时并没有展现出什么经商的才能。但是事到临头,秦望春只能赶马上架,看看马力如何。

秦望春把旗下最大的泰兴酒店交给了秦殿管理,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亏损一年,让小儿子学点经验。做任何事情都要交学费的,何况是经商之道。然而没想到,秦殿虽然在酒店里惹出了一大堆花边丑闻,吃了不少窝边草,还曾逼得一个女孩要跳楼,被内部人员诟病不已,但是酒店的营业额却一直处于上升趋势。秦望春总算看出来了,这家伙有人际交往的才华,做酒店就是做人际关系,别看秦殿一副花花肠子,却能在任何场合吃得开。

秦望春于是把培养的重心转移到秦殿身上,为了让小儿子改邪归正,把精力从女人身上抽出来,转向酒店管理,秦望春决定带儿子进山,从心灵深处开始洗礼,改造他的人生价值观。

步城地处桂北,山多林深,有不少贫困之地。这些年来,秦望春每年都往贫困山区捐钱捐物资,是步城有名的慈善家。那次去的是一个偏远山坳,尚未通路,要靠脚力穿过崇山峻岭,花半天时间才能走进去。

秦殿第一次到这样的贫困地区,虽然他以前听新闻报道过扶贫的事情,但从未关注,毕竟他的兴趣爱好不在此——当他走进山区,突然感觉像回到了原始社会,大部分山民住的仍是木房和茅草屋,红砖瓦房是富裕人家的象征。他想,这里离步城市中心只有一百多公里,怎么会如此贫穷落后呢?当他听说这里的人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好点的人家一天能吃上一顿大米,差一点的人家都是杂粮和野菜一起炖。秦殿惊呆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他突然想起酒店餐桌上那些浪费的大鱼大肉,简直是一种耻辱。

他问父亲,为什么山里人不出去打工赚钱。秦望春冷笑回复,这些人从小在山里长大,没读过书,不会讲普通话,也没有别的手艺,都不敢走出山门,怕出去会被人欺负。再说了,谁带他们去打工呢?何况他们是家庭的主力,上有老下有小,他们担心出去打工后老人小孩没人照顾,会饿死。

接下来,秦望春带秦殿去参观小学,这也是他们进山的目的,要资助山区小学的教育事业,从而改变山里人的后代。小学只有三间红砖瓦房,后面一排草房是老师们的宿舍。瓦房还是“文革”时期的大队粮仓改造的,已经很破旧,看上去跟危房差不多。穿着破衣服的学生两个年级一间教室,挤得满满的。教室里面的桌椅倒是新的,那是半年前秦望春资助的,以前的破桌椅已经拆下来,盖了一间新的草木房用来当图书馆。

秦望春告诉儿子,这所学校只有四名老师,都是外面志愿进来支教的。本来有五名老师的,其中一名是女老师,大学毕业后主动申请来支教,后来被山里两个喝醉酒的光棍汉给轮奸了,从此患上了精神病,被家人接走,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女老师敢来这里支教。

那位女老师的照片就挂在学校门口。秦殿看着照片上的女老师,五官清秀,脸上泛着活泼的笑,露出了雪白端正的牙齿,很难想象她变成精神病的样子。秦殿有些怜香惜玉,正暗自伤叹,只听得父亲语气沉重地说,女人有时候是很伟大的,可惜被一些无知的男人给毁了。

秦殿知道父亲在影射自己,心里一下子发虚了,不敢再看一眼照片,也不敢与父亲对视,只是低下头来。他看到了自己的鞋子,沾上了山里的黄土泥尘,边上那个著名的耐克商标已经被黄土给掩去。他突然想起来,这是一双限量版的球鞋,花了一万多块钱买的。顿时,他脸上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炽热。

秦望春用上了绝招,强行让秦殿在山区小学里面住一个月,体验生活,并让他做一回临时的老师,教小孩们唱歌。秦望春说,你天天泡KTV,唱得一口好嗓子,教唱歌总该没问题,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尔后又说,不要唱那些花柳情歌,教坏了小朋友。


五.凶 宅


老宅并没有被查封,因为凶杀案与主人无关。警察调查取样拍照之后,把警戒线撤走,凶杀现场就解除了。唐卡让胡琴去找宅子的主人,将宅子租下来。因为屋子发生凶杀案,主人正觉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有人来租赁宅子,简直不敢相信,不管价钱如何,自然是一口答应。

老宅久无人居,破败不堪,幸好之前装修时电线是埋在墙里的,并没有受损,仍能接通电路,只是灯泡需要重新更换。这事情就由张耀东和李渔完成。张耀东以前在工地当过装修工,拉线路装灯泡不过是小菜一碟。两人按照唐卡的要求,清扫了二楼客厅,修好楼下洗手间的马桶。为了显示凶宅的阴森,其余的房间都没有动。

唐卡知道这档节目一旦火起来,就像一部火爆电影,势不可挡地将她推到一个高位上。因此,她对直播间布置的细节要求很高,特意请来步城电视台一名置景美术师,帮忙策划。在美术师的指导下,唐卡买了古怪阴森的道具,摆放或吊挂在客厅的四处,桌椅和沙发也都是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古董,由美术师花功夫做旧,衬托出一种破败诡异的气息。

房子布置完毕,唐卡从网上定制了两套警服给张耀东和李渔穿。那警服和韩剧《太阳的后裔》里面的特战警备队同款,穿在身上,显得英姿勃发,并配了电棍、防熊喷雾剂、强光手电和伸缩警棍,挂在腰带上很显气势。唐卡满意地笑起来,一手搂着一个,在凶宅里合影一张,发到朋友圈,说我的保镖就是与众不同。

尽管阴雨绵绵,并不影响凶宅直播的进度。张耀东和李渔的工作极其简单,就是守在老宅的院子里面,保护三个女生的安全——唐卡和助理胡琴,还有一名女化妆师,都是青春活泼的女孩子。三个女生的胆子极大,尤其是唐卡,喜欢看鬼故事和凶杀侦探推理的书籍,还有惊悚悬疑的电影,积累了许多脑洞大开的内容——所以她才会有凶宅直播的想法与行动。她跟粉丝们讲鬼故事,并和粉丝们互动,推理凶宅发生的命案,到底谁是杀人凶手。

张耀东在牢里待了两年多,由于信息封闭,出狱后并不知道网络主播是怎么一回事。李渔告诉他,这是近两年兴起的产业,就是在网上吹吹牛聊聊天、唱唱歌跳跳舞,让粉丝们打赏送礼,就能赚钱。这让张耀东感到不可思议,觉得无比虚幻。为了让张耀东了解得更透彻,李渔打开手机上某直播平台的APP,进入唐卡的房间,看她的现场直播,然后再看平台上的打赏排行榜,排在前几位的人气主播就有唐卡。李渔指着上面的金币数字对张耀东说,你看,她今天晚上又要大发了,至少能赚五万块!张耀东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就这样一晚上能赚五万?怎么可能,难道网友的钱是自己印的?或者网友都是傻瓜吗?把钱花在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网络女子身上,图什么呢?

面对张耀东的困惑,李渔不屑地说,一晚上收入几万算什么,有些网红一晚上几十万的都有。说到这里,转换了一种羡慕嫉妒恨的语气,这些直播平台每个季度都会举行人气大赛,也会举行年度大赛。比赛那天,金主们拼命砸钱,给自己喜欢的主播打赏,把她们的身价捧高。就像以前的公子爷到青楼点花魁,白花花的银子往上砸,硬要把自己喜欢的女人捧到天上去,所以叫天上人间啊!这些事情古代就有了,何况是在现代。比赛那天,当红的主播一晚上就能赚到几百万,我们这辈子赚的钱也不如人家一晚上赚的多,你都不敢想象!

张耀东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了,哪怕眼见为实,他仍觉得荒诞。凭这动动嘴皮子卖卖乖,一晚上就收入百万,打死他都不相信。他想,自己在牢里才待了两年多,难道世界就变了吗?如果钱有这么好赚,以刘嫚清秀端庄的相貌,也可以在网上搞直播,何必去广东打工呢!

想到刘嫚,张耀东心里猛地一阵刺痛。

张耀东出狱后,本想去东莞找刘嫚。他很想见到她,但是心里却有一个梗,让他不敢靠近刘嫚。一个人心中藏了仇恨是可怕的,容易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他担心自己去了东莞,见到刘嫚后,身上那股消极的情绪会引来刘嫚的反感。他不想让刘嫚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她在泰兴酒店的遭遇。

出狱后,张耀东特意去泰兴酒店住了三天。牢里有人告诉他,出狱时身上有晦气,不要急着回家,先找个酒店住几天,过过晦气,最好是找个女人睡一觉,洗洗霉运。张耀东住到泰兴酒店,一来是要过晦气,二来是要打听金大伟说的事情是真是假。很不幸,他从一位清洁阿姨的嘴里听到了消息,一切都是真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张耀东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泥潭,他越是挣扎,陷入越深。他当时几乎失去了理智,恨不得纵火烧了酒店,让噩梦连同自己灰飞烟灭。但是想到自己刚出狱,连家门都没进,最终还是忍住了。

张耀东回到家里待了几天,无事可做,心里的阴影不断地压缩他的生活,心烦得紧,于是就去找李渔。他和李渔是战友,部队里是上下铺的铁哥们,退伍后两人也经常走动,如同亲戚般。张耀东入狱后,李渔也曾来探过几次监。

李渔买了好酒好菜,摆家宴为张耀东接风洗尘。张耀东看到李渔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但是娶了妻子又生了儿子,家庭圆满,倒也其乐融融,不由得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假如不曾坐牢,他肯定和刘嫚结婚了,说不定也有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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