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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烛光映照的乡村——罗伟章长篇小说《声音史》的底色及其他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 时间:2024-04-18

罗伟章的长篇小说《声音史》并不长,却有一股强大的磁场。这磁场既像一张网罩住了我,又像一颗尖锐的石子击中心中某个痛点。

《声音史》以光棍汉杨浪为主线,通过一个群体的生死日常,用细腻、哀婉而克制的笔调,让我们目睹了大巴山深处一个叫千河口的村庄的变迁与衰落。小说虽然写的都是婚丧嫁娶,外出打工、买房子、养孩子等家长里短,但因为找到了声音这个特殊切入口,作家笔下的乡村、故事、人物便有了奇异感,也让这部小说与传统乡村书写有了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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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伟章的《声音史》与《隐秘史》《寂静史》被称为“尘世三部曲”,因为他们都有土地的属性——柔软而坚实,温暖而沧桑。小说中那些小人物也像泥土一样,从尘土中来又回到尘土中去。一代又一代,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生生不息。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脚下的土地更博大、更厚重的了,它生出一切也承载一切。天太空太高,离我们太远,而土地则时刻通过我们的脚掌给我们温暖、力量与方向。

小说名为《声音史》,其实是一篇孤独史——如果孤独也能成史的话。而与孤独伴生的,则是寂静、荒凉、孤单,忧伤与卑怯。孤独既是作家心中乡村的基调,也可能是他记忆中故乡的底色。千河口、清溪河、老君山等地名,都是作家乡村记忆的一部分。以我的理解,杨浪的孤独就是作家的孤独,杨浪的忧伤就是作家的忧伤。只要将作家描写乡村的几部作品放在一起,就不难发现,作家笔下的乡村其实是一个有机的、孤独的整体。

虽然《声音史》的基调是孤独,但最终体现的是作家的悲悯。小说挽歌般的忧伤,是对当下某些无视现实、漠视人心的所谓宏大叙事的抗议。作家从另一个视角打量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关注的是时代变迁下人的变迁以及乡村消逝过程中人的精神、情感与心境。

《声音史》是忧伤的、孤寂的,又是善良的。在作家笔下,善良与忧伤已融入每个文字、每个人。这种忧伤,不是杞人忧天,不是无病呻吟,而是融入到血液骨髓的悲悯情怀,成就了作家明显的辨识度,也让他在中国当代小说中有了自己的位置。多年来,作家默默注视着乡村的变迁、衰落,但又无可奈何。他用史诗般的语言,记录着这变迁与衰落的过程,为当代小说及后世留下了可以一叶知秋的蓝本。

声音是符号,是载体,也是某种象征。杨浪对声音超凡的记忆与再现能力,其实是某种隐喻,因为《声音史》里的声音也是有情感的语言。声音的收集与再现,无疑是我们内心的一个童话。能从寂静里听出声音,从声音里听出寂静,绝不仅仅是用耳朵能做到的。被遗弃的声音,其实是被遗弃的乡村与人,他们却能在杨浪的心里活过来、暖过来。所以,这个童话植根于现实,又超于现实之上。这和我向往的文学是一致的。

杨浪在小说中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他在荒凉衰败的乡村,被大人孩子唤为“那东西”,是弱者中的弱者。他俨然是个傻子,善良、卑怯、孤单、隐忍、无欲,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要不了那么多”。他不为名利与女色所动,他的隐忍与持守,皆出自他的本心。在村里人眼里,杨浪很懒,懒到个子都不想长,懒到女色都不想近,因为懒而成了光棍,甚至“因为懒而再也回不到天堂”。但他的懒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懒惰,而是不争。面对千河口人对哥哥杨峰的指责,以及曾经的好朋友钱云对他的疏远,他都默默承受。因为这份隐忍与不贪不争,这个落魄者、被遗弃者,也有了谦谦君子的风度。

因为声音,杨浪的内心有了另一个世界。他比狗都起得早,是想用声音捡拾被遗忘的村庄和人。在他心里,“每一种声音的湮灭,都让他的耳朵荒凉一分。”“每一个夜晚都是一个被遗忘的村庄,每一个傍晚都是一个被遗忘的人。”杨浪记忆和再现的声音,有呼唤,有悲喜,它的内在性,让《声音史》也成了心灵史。因为声音,作家让这个普通的小人物有了值得关注的一面,也让小说构建起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除了杨浪,作家还花了很多心血为底层人物造像,比如跑跑女、死在树林的于盛华等。小说里所有人物都与土地融为一体,他们对待生活、对待时代变迁的态度,就是作家的态度。虽然人物众多,但作家对每个人的关注都充满了耐心。木匠孙品相、篾匠张胖子、盖匠梁春、补锅匠刘三桂和石匠李成等,每一个都有血有肉有魂。

作家关注每个人的内心,成功地赋予了每个人物鲜活的生命与灵魂。他用不多的笔墨,让每个人都在小说中活了起来。他让人物活起来的办法,不仅是让每个人有了语言动作表情,也不全因为写了其内心的活动,而是站在每个人的角度看世界、看别人。

小说采用的是故事跟人走的结构,不是先构建冲突与故事,再为故事设计人物角色,而是先有了一大群人,让他们在千河口那个小地方交错纠缠、分与合、去与回、生与死。作家不仅仅写活了每个人,而且为万物注入了灵魂,一条蛇,一只鸟,一只蝴蝶,甚至一株草,一棵树,都是一样。如此,我们眼里才有了一幅清晰、生动鲜活,热闹而寂静,空蒙而瓷实的乡村画卷。

作家别有深意地关注了夏青这个人,给她赋予了生命巨大的韧性。作家并没有过多渲染夏青被丈夫背叛抛弃的苦与孤寂,而更多写她的勤劳与友善。我在想,她不歇地劳作并不仅仅是为了压制内心的孤苦,更是为了在劳作中找到存在的价值。但积在心里的苦终有超过阈值的时候,所以小说快结尾时,写了夏青在夜里的哭,字数少但震撼力强。她的哭和杨浪听到的斑鸠叫一样“饱含亡灵般的孤独”。甚至在结尾时,夏青要杨浪学丈夫符志刚的声音。“听了这一回,我就把它丢开了。”以此暗示,所有的结束都是另一种开始。

小说中的孤独情绪无处不在。夏青与杨浪是孤独的,刘三贵和梁春是孤独的,所有人都是孤独的。“每一串脚印都是一串遗失的光阴,没几个人经得起日子的磋磨。”杨浪能再现多年前的声音,却无法还原消逝的乡村,无法唤回自己思念的人。与生俱来的孤独,宿命般无解的孤独,和这片土地上的人如影随形。

罗伟章并没有随意涂抹这种孤独,而是将孤独与寂静融入整个小说中。梁春老婆汤广惠说:“电视里的那些人只管自己说,不听她说,他们说的跟她完全没关系。”大年三十,夏青独自打扬尘、做年饭、上坟,“鞭炮声都显得那么孤零零的。”夏青做年饭,应该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用祭祖先这种仪式,来安放自己的孤独。

虽然那些山还在,土地还在,房子还在,但人没有了。土地将会荒芜,道路将会被树木杂草掩盖,房屋将会腐朽倒塌,村庄将会消逝。这其实已经明示,这个曾经几百人的村庄,最后将一个不剩。当九弟和贵生死后,连女人邱菊花和夏青都得抬棺,“村里每走一个人,都会让留下来的心里着慌。”甚至说“连蛇都是最后一条蛇”“村子里每少一个人就会多一个鬼。”

当读到整个村庄最后只剩下杨浪和夏青两个人时,我的内心也是孤寂的。但是,当我读到杨浪、九弟、贵生三个老光棍五保户在一起吃饭喝酒,九弟和贵生要杨浪学“跑跑女”当年说话、走路、干活的声音时,3个人对过去温暖时光的怀念,两个光棍因为杨浪再现跑跑女的声音而变得年轻,甚至头也不疼了,我心里的孤独也温暖起来,所有的哀伤都被一种高远的宁静挤到了一角。

小说不仅写了孤独,而且写了对孤独的抵抗,而抵抗孤独的方式就是隐忍。杨浪用声音、用对李兵老师和哥哥杨峰的思念抵挡孤独。正是为了与孤独抗争,杨浪才在凌晨4点起床,去感知山野间的无数生命也在准备跟他一起奔赴黎明,才试图分辨哪几颗星是母亲、父亲、哥哥和自己。

夏青在坡上干活,用山坡、土地与天空驱走孤独。梁春用“话”拒绝孤独。九弟和贵生这两个最是相互仇视的人变成最好的朋友,也是为了驱散孤独。李成离开后,杨浪和夏青“代表千河口”过春节,年后盼李成归来,将每天转路的路程大大延长,也说明寂静的内心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话唠子梁春被刘三贵“抛弃”后,人虽然沉默了,却在家里干活停不下来。无论不停说话还是不停干活,都是为了抵挡内心的孤独。

善良是活着的根本价值,善良赋予了普通人活着的意义。《声音史》中的善良,是通过人物心里的痛来表现的。杨浪心中的痛,就是善的流露。他让久别回乡的李奎带女人、儿子出去,怕感冒传染;他上山赶蛇,怕蛇被人伤害;他在寒冷的夜晚上山去救夏青等。因校长说话而对李兵老师的伤害,因向母亲告状而对杨峰的伤害,都让他心里长久地感觉到痛。痛是活着的伤口,一个邪恶的人内心是感觉不到痛的。而杨浪伤害了别人,伤口却留在了自己心里。

除了孤独,《声音史》还传递出一股浓重的忧伤。这忧伤因为荒凉、孤寂而凸显,因为眷恋、不舍而绵长。李成无法想象让田地抛荒只长野草不长庄稼。梁春养豁拉子,要的就是那点痒。夏青如此,其他人也如此。甚至贵生吃陈谷子让老鼠吃新谷子,也是内心忧伤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因为李成的离开,杨浪感到村庄的寿命已为时不多,他去给学校锄草扫地、打扫粪便,然后又打扫孙凯的房子,再后来打扫院子,不仅是为了再看一眼昔日的村庄,更像是在为一个即将入土的死者化妆。罗伟章将杨浪打扫院子的过程写得很细、很用心,也其实在印证这种心境。

寒风之夜,千河口最后就剩下夏青和杨浪两个人,当杨浪在风雪夜跛着脚从山上将夏青背回,当他与夏青守着孤零零的村庄,看着村庄如一艘大船在眼前慢慢下沉,内心却非常平静从容,并没有悲哀与伤感,更没有惊慌失措。我一直佩服作家的隐忍,他不给我们《百年孤独》中马孔多大毁灭时的苍凉、惊悚,而是山村夜晚的安详与宁静。

《声音史》的基调与作家的情怀是一致的,它其实也是另一篇《寂静史》,是对乡村终极归宿的追问,是几千年乡村史的最后一章,处处体现了作家内心的悲悯。作家的悲悯不是宿命论和悲观论。悲悯是一种情怀,一种精神力量。一个优秀作家心中应该有痛感,罗伟章就是一个心中有痛、眼里有光,手中有锄的人,他不停将现实华丽的表面刨开,触到现实之痛,又不匍匐于地、被现实的尘埃淹没。

小说写得从容,如散淡的评弹,不拉高腔,不频频以袖抹泪,不激锣大鼓,却声声入耳,余音缭绕。《声音史》给我们的启示是,让心自由,不急功近利,不媚俗,不撒娇撒泼。虽然《声音史》没有宏大叙事,没有重大冲突,但从平凡中发现了不舍。这种不舍,让小说有了史诗的质地。

罗伟章的克制还表现在,他似乎为小说中的人物画出了一个严格的界限,不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中坍塌。这个界限还包括善与恶、悲与喜、美与丑,一切皆不出圈。没有某些作品中的大恶大善,大悲大喜。孤寂而不灰暗,忧伤而不阴郁。他的克制也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因为他让我们看到了自己,让我们感到了亲切。我们为什么热爱文学,因为我们从文字中找到了我们自己,因为文字说出了我们的痛、我们的苦、我们的忧伤与欢愉。因为我们在文字中找到了参照体,找到了知音。

作家笔下的乡村,就是我曾经生活的乡村,他笔下的人物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孤单、平和、无欲无求地活着,然后死去。能够长时间潜心打量现实世界某一区域,关注某一特定群体,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也是一个作家可贵的品质。罗伟章对乡村被风化侵蚀过程的书写,以虚构的方式抵达即将成为历史的当下的真实,其价值显而易见。

小说是作家对现实的揣度。一个作家有什么样的心性,就有什么样的文字。罗伟章曾经说过,一个作家应当让声音从远处传来。能从远处传回来的声音,才是有穿透力的声音。我想,《声音史》当是如此。作为一个读者,我认为罗伟章已经为当代乡土文学注入了新元素,我相信其影响力将慢慢显现。

每个作家心里都要有一束光,因为光也是力量。作家将内心的光投射到作品中,也就投射到了读者心里。罗伟章就是举着烛光的夜行者,照亮的人心,不会再陷入黑暗中。他发自内心的呼唤,必将以回声的方式,从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