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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鸣:溪渠之忧
来源:潘鸣 编辑: 时间:2024-04-12

春色过半的日子,在温煦的橘色阳光和柔软的杨柳惠风中,我竟然生出一些怅然忧思。我明知道,这似乎有点儿不合时宜。但我不是无病呻吟,与古人叹春伤春那一味文绉绉的愁绪也毫无瓜葛。我的忧思,是被乡野间一条令人扼腕的溪渠勾起的,那种心绪,就像枝头一粒春芽,冷不丁冒出来,止也止不住。

清明前些天,我披着一身朝晖,独自穿行在家乡田野深处。身边,金色油菜花和翠绿麦苗构织成大板块明丽色带,如奇幻的彩色湖海波光轻漾。田园一角,新建的仿古民居聚落一色粉墙黛瓦,丛丛红桃白李探过院墙,花枝招展。几尾燕子斜着身姿在低空剪来剪去。

风光旖旎,美不胜收,我本来是心旷神怡的。然而,一条溪渠突兀地横亘在面前,我的目光被它攫住了;随之,一颗心也被生生揪住。

这是一条U形渠,全水泥质地。这类直接盘绕于田垄间的小溪,乡人俚语呼作“毛渠”,是农业渠系中最纤细、分布最广泛的水络,犹如人体肌理中的毛细血管。沿渠每一坝田畦都开有水口,以便哺灌。U形渠是预制件,工厂加工成形后运到田间一段一段链接而成。渠体当然是“三面光”,昔日的蜿蜒曲折被笔直一线取代。正该是春水盈溢的时节,溪渠里却见不到粼粼波光,甚至连一团水洼也没有。溪底零零落落有些砖石淤泥,牵挂几缕草梗。灰白干涸的溪渠悄无声息裸露在田野上,没有勃勃律动和悦耳琤琮,它显得木讷呆滞,透溢几分沧桑,与万象盎然的大地春光格格不入。

我沿着干巴巴的渠埂往上游走,约莫一里远,“毛渠”对接着口径稍大一些的“斗渠”,仍然不见点滴水迹。再上行,见到渠边有间矮屋,脚基下伸出一段铁管,出口探入渠岸,像一张欲说还休的嘴巴。我恍然明白,矮屋下是机沉井,有电机和长长的汲管可抽取地下水,这是一大坝田畴赖以滋润的主要水源。出于节水和降低成本的考量,矮屋平时紧锁,只有庄稼地渴不可耐的时日,屋内电机才会嗡嗡旋转,带着泥沙的地下水才能喷涌而出。枯竭的溪渠,方有一时半会的涓涓溪流。往更上游远望,这样的矮屋还不止一座。它们合力作为,把长渠切割成片段,努力维系一条溪河的藕断丝连。

儿时记忆里,当年的家乡,广袤原野上,大小溪渠有如蛛网密织,四季清流款款。村舍之间,还有枚不胜数的井泉。渗水眼孔仅隔着浅浅的地皮,乡人只消用锄镢不太费力地淘挖,水缕就如饱满的乳汁汩汩溢出。溪渠因循地势斗折蛇行,堤埂上青草蔓蔓,溪壁边苔痕斑驳。流水澄澈,阳光照射下,涟漪如精细花纹镌刻在鹅卵石上。银肚乌脊的鱼苗,如闪电倏忽穿梭。靠近农家院子的水畔铺有石阶。乡人浣衣淘米洗菜磨刀挑水都在此落脚蹲身。溪水是可以饮用的,没有掘井的农家,每天大清早会用木桶挑两担水倾入大陶缸,供全家人畜一日之需。

如此丰沛不绝的好水,它们从何处汇积奔流而来?那年一个春日,我们一帮小伙伴突发奇想,邀约结伴,沿水逆行,试图去寻觅一条溪渠的源头。我们从小渠往大渠一路追溯,一直寻到龙门山下的主干渠。远远就有闷雷之声撼振耳鼓,只见一道道急湍从山谷高处以飞珠溅玉的气势倾泻而下,跃入渠中。目光再循着湍流上移,遥看那山间水练,宛如银龙攀崖而上,一直延伸到云雾深处。我们被如此壮观的场景镇住了,久久仰视,瞠目结舌。后来才知道,整个川西平原属于都江堰灌区,其水源主要来自岷江。而岷江的源脉,则是龙门山脉无计其数的山涧和冰川融雪的涓汇。两千多年前,蜀郡守李冰率众造就宏伟水利工程缜密治理:“深淘滩、低作堰”“遇弯截角,逢正抽心”。独具匠心的疏导与驯驭,引得澎湃激流温顺分赴万千溪渠,造福芸芸众生。川西平原被滋育成水旱从人、物华天宝的丰腴沃野⋯⋯

短短几十度春秋,儿时水汪汪的家乡,一条条溪渠悄然失去了原有的饱满灵动,玑珠般镶嵌于乡村的井泉也渐渐消逝无踪。维系垄亩灌溉的机沉井,水位线仍在跌落,汲水管头一点一点往地下深处穿扎,十米、二十米……

家乡大地,那些曾经蓬勃脉动的好水都去了哪儿?有一种观点认为,当下水资源短缺,症结在于人类工业化进程过快,出现温室效应,全球变暖,并与“太阳磁场”的周期性变化有关……这些深奥的见解和论述超过了凡夫俗子有限的认知,我一时很难在宏阔世界和浩茫时空异变的“因”,与微观之境一条狭窄溪渠枯竭的“果”之间,厘清纷繁复杂的逻辑关系。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只是发自肺腑地祈愿:家乡一条条断流的溪渠,有朝一日能重新复活,还原它的天然本真,活出它应有的样子。愿溪中水脉源远流长,不绝如缕;愿水草丰茂,有灵性的鱼虾自由自在地游弋,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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