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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欣:每一条路都是通往家乡的路
来源:《青年文学》 | 卢欣 编辑: 时间:2024-03-26

每当春节临近,就得计划怎么回家。首先是努力提前完成工作,然后休年假,再考虑以哪种交通方式回家。曾经很长一段时期,“春运”是一个让人恐慌的词语,那意味着提前半个月买票,意味着进站时汹涌的人潮、拥挤的车厢,即使是这样,也会在拿到火车票的那一刻兴奋不已。因为实在买不到票,就得改坐长途客运车。坐长途客运车得忍受六七个小时的颠簸,忍受车里复杂难闻的气味。这几年情况好多了,一般都能抢到高铁票,高速路贯通后,坐客车的时间也极大地缩短了。算起来,离开家乡有快二十年了,物理意义上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心理上的距离则已经越来越远了。

我的家乡位于广西的一座小县城,是“城乡一体化”的地方,主城区之外就是乡村田野。小时候写作文,我特别喜欢写乡村的稻田和池塘,因为教科书里高频率地出现“一望无垠”“沉甸甸”“丰收”等词语。但其实我家所在的地方只有坑坑洼洼的街道、破旧的居民楼。我从小的感受就是生活在熟人社会,无论走在哪一条街巷,总能兜头盖脸遇见熟人。不管谁发生了好事坏事,一小时内就会在亲戚朋友之间传遍。

考上大学之后,我离开了家,从此在他乡落脚。城市里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多方上升渠道。对于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离开父母的羽翼,寻找生活中的可能,是迫不及待的选择。城市的面貌干净利落、整齐划一,公共设施日常维护良好,深深地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异乡人。

不知不觉,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如今我的写作中,已经很少涉及乡村、田野,甚至连县城也很少描摹,因为回忆起来已难以捕捉细节。只是,身在家乡时想逃离,离开了家乡却又产生了深深的眷恋。这难道就是“距离产生美”吗?在忙碌了一整年之后,在被职场压力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在听到超市里反复播放《常回家看看》的时候,就忍不住计划,准备踏上熟悉的归途。

研究生毕业后,我加入了艰难的求职大军。最初在一家财经杂志就职,朝九晚六,经常加班,下了班要到七八点才到家。刚毕业时囊中羞涩,只敢租住在便宜的城中村,房间只有十多平方米,里面幽暗不见阳光,旧式空调在窗台嗡嗡作响。我这才发现,成长意味着承担,一个人远在他乡的生活是拮据的、困窘的,甚至有点狼狈的。

我在很多文章里描述过自己的这段经历。晚上六点下班之后才开会,加班写稿,九十点才回到城中村。拖着疲惫的身躯,坐着晚班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回家。路边的大排档刚摆好,在简陋的塑料棚布下,聚集着许多跟我一样刚下班、满脸疲惫的年轻人。木条桌边一只巨大的铁锅升腾着火光,姜葱蒜的香味扑鼻而来。点一碗云盘或一盘干炒牛河大口吃下,我感觉肠胃迅速得到了抚慰,深夜的喧嚣和热闹掩饰了各种负面情绪,吃完我赶紧回家洗漱睡觉,第二天又是紧张忙碌的一天。

刚毕业的那几年特别难挨,繁重的工作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工资勉强应付日常开支,房租是大头。在这座千万人口的城市里,自己宛如一颗掉入沙漠的沙砾。每到月底,看着自己的工资,再看看房价,内心不免隐隐地生起绝望感。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总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家乡,宣告自己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老家也确实没有太多工作机会,生活在哪里都会遇到难题。城市具有强大的聚集度和辐射力,对于想从事文学和艺术创作的人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

几乎每一个在城市里生活的人,都要忍受早晚漫长的通勤时间、难吃的快餐、干不完的工作。体制内的工作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包含了各种政策、规则和流程,通常一个工作任务下来,会随之产生一系列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在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工作多年,除了开展非遗保护工作,还承担着单位的部分文秘、行政工作,还要参与各种文艺活动。那些写不完的报告、填不完的表格,经常让人产生无力感,单位里的各种内耗和内卷,更是经常将人逼到崩溃的境地。

在多年的城市漂泊中,我选择独自面对所有的困难、独自消化所有的情绪。我不愿意将自己的伤口展示给别人,不喜欢向别人诉说困难。都市人必须具有自我疗愈的能力,不管是心理疗法,还是行为疗法,是亲近自然,还是发展一项兴趣爱好。城市的高度聚集性,带来了强烈的生存压力、竞争压力,以及许多突如其来的变化。生活在都市中的人,都要面对都市生活冷酷无情的部分。

城市便利的、个体化的生活方式,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当然生活中也会遇到各种新的问题。比如生病了无人照料,遇到一些具体生活难题,如灯坏了、锁坏了,都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父母似乎永远无法明白我固执的选择,以及从小在原生家庭中产生的叛逆情绪。他们是在集体环境中长大的,他们有稳固的宗亲、家族关系,他们习惯在互相打听、互相嘲讽,同时也互助互爱的环境中生活。每当他们向我念叨离家太远、不知道我在大城市能干什么、为什么不接他们的电话的时候,我总是沉默。

随着年岁渐长,也更需要承受生活在城市的压力,要安家置业、买房买车,沉重的房贷让人不堪重负,还要考虑生孩子、养孩子,如何更有效率地奔波于工作和家庭之间。最怕的是远在家乡的父母没人照顾,他们日渐衰老,经常生病,我只能托亲戚帮忙、请护工照看。

我本就是一个少言的人,工作之后我变得更加沉默。工作越来越忙,人也变得更加疲惫,一些专属于现代社会的负面情绪——焦虑、抑郁,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对于每一个从乡村、小镇走到城市生活的人来说,是短暂经过还是最终落脚,都意味着要解决无数艰难的问题。我的大部分同学还是选择留在城市,毕竟这里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和教育、医疗资源。既然选择,就要接受,人生就是一场障碍赛,没有遇到阻碍,也就无法看清自己的局限。

慢慢地有了一些积蓄,认识了一些朋友,我把家从城中村搬到老城区,慌乱的心逐渐安顿下来。我试着感受自己所在的城市,它的地理布局和建筑特点,它的发展历史和具体成因。文学是我找到自身存在的一种方式。我喜欢孤独和疏离,喜欢置身于人群中,但与他人保持不需要交流的距离,这就很适合成为一个写作者。不过文学向来歌颂灵魂的自由,似乎很少赞美孤寂和冷漠,我在不断琢磨写作方法的同时,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对所在的城市、生活有足够的洞察和认知。

由于长年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我有机会接触到非遗技艺,还有很多手艺人。对这些人的采访通常会让我深受感动。他们专注、沉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将器物打造得光彩夺目。那些手工技艺制品里蕴含了大量的无声的信息,传递着手艺人对生活的理解。我总在凝视某件非遗手工艺品的时候,感觉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非遗制品通常带着独创性、唯一性,这种无法批量复制的创造是鲜活的、有温度的。在大同小异的城市面貌中,在都市的钢筋丛林中,需要沟通、传递,需要一种内在的力量,让人感觉到与这座城市的内在联结。每一座城市都存在其自身的文化肌理,储存着过去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气息,某些朴素的生活理念,以及我们是否能循路抵达。

我在从事非遗普查的工作中感受到一种文化的影响力,那是一种在漫长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更深层次的精神力量。在悠长的岁月长河中,是什么沉淀下来了,又是什么让后世念念不忘?在时间的展开、历史的迭变中,这些非遗技艺作品摆在展台上,呈现出这座城市丰厚的历史、地理和人文资源。

我们这些漂泊在城市里的人,虽然热衷于游离,但也努力寻找着归属感。在城市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距离;虽然以工作的形式,人与人之间每天都进行着频繁的、礼貌的沟通。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似乎需要某些理由,甚至借口才会走到一起。文化是一种深层次的联结,它不动声色地着力,使参与其中的人更能感受来自时间、历史的冲击。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后,我慢慢地接触、理解这座城市。从语言、器物、风俗习惯等方面,我看到生活在这里的人对伦理、道德、秩序的遵循。当一个写作者以外来者身份观察这座城市,其观点很可能是苛刻的,会认为城市过于疏离、冷漠。如果参与其中,将之视为自己生长环境的一部分,则能像一粒种子一样,在合适的土壤里汲取养分、生根发芽。

当我选择以非遗题材进行创作时,我发现自己的创作有了向上的状态。我把这些非遗素材融入小说,营造了一个温和慷慨、勤劳质朴的世界,这是一个我自己也向往的世界。借助非遗技艺本身的美感,构建有历史感、地域性的审美意象,使小说变得厚重,也能引发更多的人对于非遗保护和传承的思考。

随着年岁渐长,我也慢慢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人,无论生活在哪里,都是孤独的、疏离的,是适合以观察者的身份存在的。就算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也会选择城市。

文化的联结意味着交流、变化、发展,它让人产生新鲜感,也产生归属感。我感觉外来者在这座城市寻找自我的方式,他的社会关系、人际关系的建立,都可以通过内在文化的联结而完成。文化是一种态度,可以让人获得精神上的富足。

我在从事非遗保护工作的那些年,一直试图从文学的角度切入,创作了不少非遗题材小说。写非遗小说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故事的背景必须真实,小说的主角一般是非遗传承人,非遗技艺涉及行业内的专业知识,必须尊重和理解,不能随意窜改。但一个没有从事过非遗保护工作的人也很难写出非遗小说,我觉得在创作中,写作者构造故事的能力和独特的审美感受,才是小说成败的关键。

后来我转行成为一名刊物编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审阅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稿件。有一天下班后,我身心疲惫地靠在电梯里,当电梯缓缓下降至某一层时,一位黑皮肤的非洲小哥走了进来。他望着我,竟然看出我的疲惫和无力,突然结结巴巴地问:“Are you fine?”我吓了一跳,精神顿时高度集中,忘了痛苦。我礼貌地向非洲小哥笑笑,说:“I'm fine.”一楼到了,非洲小哥再次朝我笑笑,抬起手,握了握拳头,似乎在说“加油”。

要怎么形容我与非洲小哥在那一刻的交流?我知道那层楼的外贸公司是做出口生意的,我猜测这位非洲小哥刚到广州工作,举目无亲,他可能不会讲中文,英语也不好。但在那缓缓下降的电梯中,他看懂了一个陌生人的情绪,于是表达善意,在鼓励别人的同时也鼓励自己。人与人之间是能够在一瞬间进行理解和交流的,哪怕以最简单的方式。我想我对城市的认知还可以拓展,对于这座城市的书写,不应该只记录满洲窗、趟栊门,还应该有更多元、包容的世界。

在城市落脚扎根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早已做了难以改变的决定。随着年岁渐长,工作稳定,我更深刻地明白,家乡已经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每逢国庆、春节这些长假,我还是要千辛万苦地回家,主要是为了探望父母。其实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一个我亲手建立的家。

“行花街”是岭南地区特有的民俗文化,也是国家级非遗项目。每年春节前夕,从农历腊月二十八到大年三十,传统的花市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更是水泄不通。逛花市的人大都会买年宵花,以寄托对来年的憧憬。在粤语中,“橘”与“吉”谐音,家里买盆橘是为了“大吉大利”,买桃花枝可招“桃花运”(爱情),蝴蝶兰看起来像是翩翩红运,郁金香约等于大富大贵。岭南地区的习俗里讲究“意头”,喜欢数字“8”,因为谐音是“发”,避讳“4”,因为与“死”读音相近。有些商厦的电梯甚至没有四楼的按钮,而以“3+”代替。

不知不觉一年又过去了,又是春节临近,又是一年的回家时刻。今年的我会更淡定一些,已经做好计划,但万一实现不了,我也会在这里好好地过一个春节。是的,我们也许都会被困在格子间里,困在属于各自的“骑手”系统里,困在高速路上,但我们仍有精神意义上的返乡。生活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场充满挑战的旅程。大多数人都是边走边看,既懦弱又坚定,既迷茫又勇敢;努力地走向远方,又不时惆怅地回望。

过去与现在可被认为同时存在,家乡与这座城市几乎在同一纬度上。想明白这一点,真诚地面对生活,我觉得眼前的每一条路,都是通往家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