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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太尚:怀念一头牛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24-01-31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时间过得真快,离开故乡一晃30多年了。

这些年,故乡的父老乡亲,故乡的纵横阡陌,故乡的一草一木,就像一只只点亮夜晚的萤火虫,总是在我迷迷蒙蒙的脑海,无时无刻地闪闪烁烁,忽明忽暗,时近时远。不过,最让我怀念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我家曾经喂养的一头牛。那头既可怜又可敬的牛,那头想起来就令人伤感和悲愤的牛。

那头牛是1973年春天来到我家的,性别为雌,正值豆蔻年华,还没有扎鼻子,嘴上戴着一副木夹,木夹里穿了一根细软的绳子,便于人们牵放。小牛长得美丽乖巧,膘肥体壮,一身绒毛乌黑发亮,两只眼睛大而晶莹。它已经崭露头角了,俗称包包牛,就像刚刚出土的竹笋,又似荒原上的花蕾。

母亲郑重地决定喂养一头小母牛,可说是豪情万丈,野心勃勃。那些年,我家是生产队有名的超分户,原因是吃闲饭的娃儿太多,挣工分的大人太少。精明的母亲就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间接地改变一下家庭的窘况,因为小母牛一旦长大成牛,农忙时也能像人那样挣工分,干一天活就抵一个妇劳(成年女性劳动者),稳稳当当的记上8分。如果按当时农村普遍的一个劳动日0.25元计算的话,应折合人民币0.2元,能买1250克盐巴,一家人可以吃上一两个月,还是非常可观。要知道,一个主劳(成年男性劳动者)干一天活才挣10分啊。即使到了农闲,牛没什么活干了,还能待在圈里老老实实地踩粪,牛粪撒在贫瘠的土地,一来给面黄肌瘦的禾苗强身健体,二来给家里变相的挣一笔工分,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母亲最为看重的,是它每隔一两年生产的一头牛犊,因为队里会给户主奖励200斤谷子,30斤黄豆,用于母牛坐月子。这可不算少啊,加起来满满当当两大背,我们那饥肠辘辘的肚子,就可趁此沾一下母牛的光。当然我们也不会亏待母牛,道理非常简单,如果没有母牛产犊的功劳,自然就没有队里的丰厚奖励。所以,人们一般都会讲点良心,与母牛平分秋色。按照老家的土话,图的就是鸡勾子(屁股)上的那点油。

其实,这算不上母亲的心机,生产队那些饲养母牛的家庭,差不多都是图的这点油,只不过母亲格外突出罢了,向队长刘少海要求了很多次,才答应下来。母亲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可谓精心地喂养着。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每天也非常勤快地为它割草,按时喂水,有时还牵到田野和山坡上放。夏天酷暑难当,怕它热着了,还常常牵到堰塘里滚澡。当季节进入隆冬时,又担心它抵御不了寒冷,圈里总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

这是一头还算聪明的小母牛,约摸一岁半的时候,就开始与土地打交道了。在队里才大叔的调教下,很快就学会了牛一生最重要的劳动技能——耕田犁地。无论是行走犁沟,转弯掉头,傍岩擦边,还是偶尔一不小心,一只脚走出了犁辕上的牵绳,它都能在才大叔的一声声指令中,心领神会地去执行,并且马上纠正过来。至于拉磨拉碾这些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儿,它更是易如反掌,根本就不用学,一干就会。

在母亲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小母牛的生理终于发育成熟。母亲怕错过最佳受孕时机,再忙也要安排时间去林落山配种。

那是暑假的一天下午,父亲叫我牵着小母牛,跟他一起去。我们先是走的一条崎岖山路,到了公社后,再走一条通往区上的宽阔公路。公路虽然好走,但热浪滚滚,偶尔一辆汽车经过,卷起一溜尘土,把小母牛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有父亲给它压惊,我把绳子牵得很紧,它才没有惊慌失措。一路上,小母牛表现得格外兴奋,踏着轻快的阳光,嚼着新鲜的风景,似乎知道自己去“相亲”。我的心里却充满好奇,不知配种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夕阳笼罩了林落山,我才终于得到答案,但理解能力非常有限,只感到场面有些恐怖,同时还为矮小的小母牛捏了一把汗。

多少年后,我一直纳闷不解,父亲那天为什么要把我带上?是叫我增长见识,一路陪他?还是欣赏一场有关动物交配的“野蛮行径”?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觉得少年不宜。身为小学教师的父亲,应该明白这点。后来,每当我在电视上观看NBA被乔丹染红的芝加哥公牛队的比赛时,总会下意识的想起那头威武雄壮的公牛,从激情燃烧的牛圈里奔腾而出,威风凛凛,来势汹汹,饿狼扑食,印象十分深刻。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还把我吓得瑟瑟发抖,以为是冲着我和父亲这两个陌生人而来的。

不知何因,一连去了三四次,它都没有怀上。没办法,母亲只好采取下下策,把它牵到公社的兽防站进行人工授精。授的是什么“西门塔尔”,据说是瑞士的优良品种。但授了两次依然没有怀上。母亲不免有些失望,经常对它牢骚满腹,怨声载道,时而还骂骂咧咧。每当这时,牛的脸上就会失去往日的平静,常常低头看地,耳朵竖立不动,嘴里也停止了反刍,变得木然和呆滞,似乎感到内疚,又好像是在反思。唯有那条毛茸茸的尾巴,还在无精打采地左摇右晃,驱赶一只只吸血的蚊子。

这样的日子几乎持续了整整两年,直到第三年夏末,它才终于怀上“西门塔尔”这个外国种。这时的母亲高兴极了,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差不多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儿媳妇,无微不至的关爱着,给它割最青最嫩的草,圈里还始终保持一个“干”字,也尽量不让它去干重活儿。即使干一些轻松活,母亲也总是再三叮嘱使牛人,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打它,它已经有孕在身了。

随着母牛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层层荡漾,偶尔还翻滚着200斤谷子的灿烂,30斤黄豆的光芒。可是好景不长,人们常说“人有旦夕祸福”,谁知牛也一样!

翌年芒种时节,一向看天吃饭的小小山村,邂逅了一场久违的干旱。一株株待字闺中的大龄秧苗,让乡亲们变得心急火燎。油菜、麦子收割好几天了,老天爷也不下一滴雨,无法收水插秧,也谈不上栽红苕。从而印证了有关立夏、小满的相关农谚——立夏不下,犁头倒挂;小满不满,干断田坎。直到夏至后的第四天,老天爷才在斑鸠勤奋的祈祷中,阳雀深情的呼唤里,来了一场慷慨解囊,醉了炙烤的土地,乐了期盼的庄稼人。队长为了抢雨水抢季节,下令全队的牛们都去耕田犁地,不然影响春耕生产。尽管我家那头牛身怀六甲,已经快要临盆了,尽管母亲向队长苦苦哀求,叫他网开一面,可队长仍没放过,只是承诺不给它安排重活儿。

跟那些身强体壮且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牯牛们相比,我家那头牛确实享受了队长的照顾,只耕一些沙田。但它毕竟是一头孕牛啊,脖子上那沉重的枷担,怎能经得起连续十天半月的劳作呢?有一天,也就是插秧栽苕快要结束时,它却累倒在了犁沟里,嘴巴发出一阵阵异乎寻常的声音,像是哀叫,又似怒吼,圆鼓鼓的肚子起伏得十分厉害。

当母亲得知这个消息,急急忙忙赶到田野时,它已经产犊了。母牛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本能,伸出长长的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心肝宝贝,鼻子里还伴随着欢乐的声音,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舔了一会儿,见宝贝没有丝毫反应,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吃力地站起来,傻傻地盯着,目光里充满了绝望。可是,当它抬头看到我的母亲时,似乎见到亲人一样,随即发出一声声哀嚎,像是在诉说心里的疼痛,显得格外凄凉。母亲顿时恍然大悟,长叹一声,流下一串酸涩的泪水。

从那以后,一连两三年,它就再也没怀上了,无论是兽防站的人工授精,还是林落山的自然交配,均以失败而告终。母亲很不甘心,多次去兽防站找医生。医生们推测说,可能是那次身孕劳作,严重地伤了子宫,没得到很好的治疗和休息,所以怀不上了。

从此,人们便对它另眼相待,再也不把它当作一头母牛,丝毫没有照顾之意,与那些牯牛们一视同仁,干着繁重的农活儿。人们也不愿意喂养它,说它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没什么搞头。不过母亲并没嫌弃,说它脾气温顺,不懒,听话,好使。既然没人愿意接招,那就继续喂吧,权当一头牯牛。但对它一年两三次的发情期,已经置若罔闻了,反正也怀不上,就让它难受地叫吧。

1980年春天,16岁的我突遭人生厄运,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先是在集体生产的尾声中,用笨拙的锄头和沉重的扁担,寻找自我救赎的药方,治疗奄奄一息的血色青春。后来,也就是在包产到户的浪潮中,我又用稚嫩的双肩,挑起全家的重担,辛苦地耕耘着六七亩薄田瘦地。白天,我常常用一串串肥胖的汗水,抚养一株株干瘦的禾苗。夜晚,我又总是用一滴滴失眠的泪珠,溶化一茬茬疯长的惆怅。那时候的我,可谓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觉得人生一片茫然,前途万般黑暗,生命临近崩溃。几乎每一天,我都被滚滚而来的痛苦煎熬着,被超负荷的劳动碾压着,忍受着来自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时常感到自卑,感到无奈,感到彷徨,甚至还感到绝望。

毫无疑问,这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好在我家的那头牛,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同时也成了我发泄无名怒火的唯一对象。我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和牛度过的,农忙时用它耕田犁地,农闲时就给它割草。我最喜欢把它牵到山坡上。我可以一边放牛,一边看书,想从书中找到一条出路,走向绚丽多姿的远方。有时候,我还用笛子随意吹出一段心事,一方面愉悦自己疲惫的灵魂,让受伤的青春开出斑斓的音符;另一方面想把头上的乌云吹散,拥抱一缕缕遗漏的阳光。我非常喜欢这样的生活,倒不是一些文人讴歌的“田园牧歌”,而是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我的心情才会稍微轻松一点,忘记命运的束缚,忘记无尽的烦恼,忘记所有的忧伤。

那时的牛非常辛苦,它承担了我们三家人二三十亩田地的全部耕作任务。这对于一头牛来说,尤其是对于一头母牛,无疑是非常艰巨的。特别是农忙时节,它几乎每天都要劳作十七八个小时,常常是牛不歇气人歇气,这边刚刚耕完东家的田,又马上被西家拉去犁地了。抢种抢收,抢雨抢水,抢栽抢插,谁家都离不开牛。那时候,世界上最忙的,恐怕就要数牛了,一干就是二三十天,往往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而且整天也吃得不好,几乎全是一背背野草。有时主人忙不过来,没时间割草,就干脆扔两个发霉的陈年稻草,让它勉强填饱肚子后,继续扛起肩上的使命,让忙里偷闲的犁铧,卷起一层层板结的泥浪。

牛啊,你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吃的是草,喝的是水,挤出的是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成就的却是五月的希望,九月的璀璨,十二月的温暖。

那时候,我对牛的认识没有今天这么深刻,这么敬畏,只觉得活该,谁叫它这一世变牛呢?既然变了牛,耕田犁地,拉磨拉碾,挨打受骂,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些有关“变牛”的知识,都是母亲从小灌输给我们的。她经常说,牛都是懒人变的,这辈子变牛,下辈子就一定变人。其用意非常明显,那就是教育我们做一个勤快的人,否则下辈子就会变成牛。如此一说,改变了我的一些懵懂认知,每次使它时,除了正常的吆喝之外,我也像队上很多人那样,在它偷懒的时候,在它不听使唤的时候,总是扬起手中那根长长粗粗的黄荆条子,一边厉声叱责,一边狠狠抽打。

牛啊牛,你就这么被你的主人叱责着,抽打着,你却一声不吭,照样兢兢业业,照样鞠躬尽瘁,照样任劳任怨,拖着枷锁般的犁铧,撒开四蹄,紧绷一根根筋骨,艰难地,吃力地,一步一步前行着,一副任重而道远的样子,好像要把生命豁出去。

由于我那时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所以牛便成了我的出气筒,常常遭到我的虐待。只要稍有不从,我就把自己不幸的遭遇,深渊的挣扎……还有父母的嫌弃,他人的白眼……统统发泄在它的身上,一个劲儿地抽打着,打得屁股阵阵痉挛,伤痕累累,往往见了绿油油的青草,也不想吃上一口,一副平白无辜的样子。我这样如此疯狂地发泄,又有什么用呢?它毕竟是一头牛啊,从不对我的粗暴行为表示不满,更不怀恨在心,只是间或回头看我几眼,饱含着深深的同情,仿佛在说,真是可怜,他还是一个孩子啊,就遭到命运的无情摧残!

这些年,每当我回想起此事,心里就充满惭愧和懊悔,因为我那时对它的异常举止,很多都是无缘无故的。牛啊,请你理解我吧,原谅我吧。当时心中那郁积的满腔痛苦,犹如一座岩浆汹涌的火山,我不向你爆发,又能向谁爆发呢?唉,我总不至于搬起石头去砸天吧?或者干脆用半瓶农药,中断生命的旅行,画上一个永远的句号。

不久,也就是在我和牛相处将近五年之后,我那黑暗的人生隧道,终于迎来一丝朦胧的曙光,被区上招聘到南阳乡(现为天马山镇)中心校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也像牛那样恪尽职守,埋头苦干,深得老师、学生和家长的好评。不过令人沮丧的是,三年后,我还是被学校无情地抛弃了,就像秋风裁掉一片树叶,又似阳光冷落一滴露珠。不是我犯了什么错误,也不是我不务正业,而是代课老师本来就属于临时性质,人称夜壶工,学校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何况我又是一个外乡人。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用一副表面的轻松,掩盖心里的沉重。下一步,该走向何处?脑子里毫无答案,只感到天地一片苍茫,没有一丝鸟语花香。

为了谋生,我只好外出打工,用心余力绌的身体,兑换一张张小小的钞票,准备回家修两间土坯瓦房,渴望有《天仙配》董永那样的运气,迎娶一个梦中的新娘。

从那时起,我算暂时告别了故乡,告别了那头牛,不过我常有回家的时候。每次回家,不管它是谁家在喂养,我都要去看看。它那时已是半老徐娘了,身体大不如从前,瘦了许多,但记忆力惊人,不管我离开多久,总能老远就认出来,几步走到圈门前,先是用眼神和叫声向我打招呼,然后就用嘴巴和鼻子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摩挲,一副十分亲热的样子,就像一个留守女人迎接打工归来的丈夫。

我原以为那头牛,也像故乡的许多长者那样,终有老死的一天,可是我错了。1988年腊月,当我背着一个干瘪的行囊,汇入浩浩荡荡的打工队伍,挤上火车,又挤上汽车回家过春节时,就再也没见到它了。一打听,才知道它被几家人商量后贱卖了,其理由非常简单,它已经牛老珠黄,年迈无力了。那个春节,我过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思绪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想了很多很多。唉,它就这样被主人们冷血地送进了屠宰场,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一道道佳肴,也成了张三李四的一双双皮鞋。

这就是那头牛的一生,从青涩的含苞待放,一步步走向美丽的风华正茂,又一步步走向摇摇欲坠的年老体衰,再一步步悄无声息地走进血淋淋的屠宰场,其间被人喜欢过,赞美过,鄙视过,抽打过,抛弃过,平淡而真实,曲折而坎坷,辛酸而悲悯,真可谓饱经风霜啊!

牛啊,这就是我怀念你的原因。每一次想起你,心里就会产生一阵莫名的悸动,感到酸楚,感到伤感,感到无奈。牛啊,你这一生那么辛苦,那么勤快,那么逆来顺受,那么忍辱负重,按照母亲的说法,下辈子一定会变成人。这也一直是我的心愿。屈指一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变成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