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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微木依萝:中年女人2号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 编辑: 时间:2023-09-22

主持人语

阿微木依萝写小说,也写散文,跌宕起伏而多姿,语感独特。她的叙事与意象的大面积塌方所形成的壮阔语流,让我联想起了两棵树。雾气之中,树与树已经不分彼此,像叔本华所描述相互取暖的“刺猬困境”,但各自把针叶调整到可以忍受的长度。因为处于一种迷醉之态,冷杉在夜晚将雾气的浓度调至最黏稠状态。

之所以这样联想,恰在于“中年女人1号”给了我们很多空间,不同于张爱玲的“看透”,不同于萧红的“骨感”,而是阿微木依萝打开的一个中年空间:“人的中年就是这样的,叛逆、担忧、嫉恨、自私、仗义、自卑、骄傲、自负、算计、不自量力、懒惰、勤快、杞人忧天……简直活得像个里面塞满了乱麻的球。”她置身其间,汗流浃背、闪展腾挪之余,她看到了母亲一辈人的中年,当然也道出了自己的中年。她用自嘲的、反讽的笔触,去触及生活的最细微的末梢,就像去挠紫荆树的痒,就像用指尖触及害羞草,植物总会翩翩起舞,以回报手的情义。

被生活语流沐浴是幸福的。生活就是单一的运行——日出、日落,黑夜打开花瓣,降孕露水,树叶在狂叫中拉长了蝉鸣的金属丝。意识到这样的单一性不是机械的,而是暗含螺旋式上升的。单一的运行使人们渐渐随着单一的节律而体会到满足。如同水,滴到一片叶上,注满,然后再斟向另外一片树叶。

《她说要带我去看花花世界》是阿微木依萝的自我启示录,也是跨文体的“搭混”之作,寓意深刻、自然而然:“小石子堆积的肉身,有时是倒塌的响声,有时是沉湎。”所以,那个浑身口袋里装满小石子的伍尔夫,去了远方。

——蒋 蓝(散文家)

中年女人2号

阿微木依萝

每天早上六点我就醒来,深夜还要醒来两三次,不管我是不是被尿憋醒,反正都会醒来那么两三次。有人告诉我这是年龄大了的原因。真是多嘴多舌的人类,我难道还不知道这是年龄大了的原因?光阴像蟒蛇游动,我已经是个中年女人了,几乎所有的大街上都被我这样的一群人给塞满了。这已经不是一群陌生的面孔,我和她们都长着相似的脸庞和赘肉,都有水桶腰,都有一不小心就变粗的彪悍的脖颈,都有差点儿就比男人还宽厚的双肩,都有肩周炎或腰椎炎或妇科炎,真好啊,我和她们简直是战友,患难与共,几乎共用一个肉身,装着不同的灵魂和感受而已。要不是每天早晨醒来我们也照一照镜子,可能大多数中年女人有时恍然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我们常常坠入对少年期的怀想之中,这是“老”的一种现象和复杂的心理活动。中年期才是真正的生命的叛逆期(这里面饱含了颓丧、挣扎、勇敢),十几岁的叛逆期跟中年时的叛逆期根本无法相比,这个时期的我们,经历了一大把生活,才是最迷茫也最骄傲的。这个时候我们所走的每一步路、对生活的每一种态度和选择,都可能决定着老年时期(乃至这一生的终极意义)的生活是在雨水中继续浸泡还是在海洋的沙滩边躺平了晒日光浴。这才是生命中最为艰难的时期。

勇敢挣扎或者说干脆放任自流是中年女人的两种状态。勇敢者总还怀揣抱负和不甘,放任自流的人早就对生活举起了白旗(也可以说是她们找到了幸福日子的另一种诠释和途径)。

就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我也疏于打扮,拖着沉重的肉身走在光亮的大街上。我这样的女人人数真多,填充着不仅仅是西昌市这样的边远城市的每条街道,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我这样的女人人数肯定是最多的。这样的人群中有勇敢的一部分,有放任的一部分,我们看起来会像是一支破破烂烂的、懒得呼喊口号却仍然在时光底下蠕动着的对岁月抗议的慢游行队伍。

我们看起来面色严肃,落魄。

我给所见到的每个印象深刻的中年女人都编了号。

现在我就是1号,中年女人1号。如果我要写别人,那就必须先从自己说起。抛开职业和单身妈妈这样的身份,我也就是个代号,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如果没有人认识我,他们通用的描述常常是这样的:身高一米五五偏上的小个子中年女人。

我时常觉得困顿,我指的是一种思想上的翻涌。我是个矛盾体。有时我觉得平淡的人生才是幸福的真相,但更多时候,我觉得人生的意义藏匿在心灵的深幽之中,使我们必须不停止地去伸手触探,在生活的细节里,在大脑所经受到的细节之中的张力里,长出心灵的触角去感受,才能稍微暂时性地尝到一点虚幻却难得的甜头,那是一种不存在于存在之中的存在。这就是我一生走来并不顺利的缘故,无论事业还是爱情或者婚姻,我都没有感受到那种圆满和安定,我总是流连和穿梭在生活的细节里并且执着地太看重它们,太重视经过和感受,当我觉得我快要找到幸福的时候,当我觉得天上的星星都亮了的时候,突然又有别的岔子出现,又让我从那些烦琐的细节之中抓到了什么,使得我开始怀疑那所谓的圆满和安定,使得一切又重新化为泡影,让一切又暗了下来。我当然知道这就是全部的生命真相。不停歇的“游动”(也可称为“流浪”)才是我们生命的样态。一个完美主义者的人生必然是不完美的,要从无数的破碎当中去重建所理解和看好的精神世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只有不思考的人可以活得简单和顺遂。如果把思考看作焦虑的一种,也许更能说通很多事儿。因为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思考,而是焦虑,焦虑的原因在于我们根本没有想清楚事情。人难免要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生出烦恼。正确有效的思考当然可以引领我们走向更深妙的境地,避免某些悲剧的发生。有时候我会突然间担忧,担忧自己中年暴毙,就像另一些中年女人生了急病,或者毫无征兆地完蛋了,因为身体和精神焦虑的原因导致这种死亡事件的发生,不是没有。我愿意做个纯粹的思考者,去想象宇宙和生命起源之类,去徒步探险,去学习几门外语,填充我的智识,可现实是,我经常在顾虑孩子的饮食、学习、成长、心理健康,以及我银行卡里稀少的余额——都会乱七八糟地冲击我的脑袋。

我所思考的都是无效的思考,我很清楚,这些东西它只是作为消耗品加速我燃烧生命,我会在这种焦虑中越发悲怆。可我是个中年女人,天性中或许给了我比男人更多的对无效事件的纠缠能力,纵使我这般忙碌和焦虑,也像个哑巴似的,我竟然还能“兼职”成了全职作家。摇身一变,我可以被称为“自由撰稿人”,也可以被称为“全职妈妈”“自由的中年女人”,任何一个标签我都符合。我还能做一些简单的思考,比方说,去写一些软科幻,这种挑战对我这个小学毕业生是致命的,可有什么能使我真正害怕呢?我连焦虑都不怕了,还能怕什么?我照样喜欢吹牛皮,随意地搭理或者不搭理人,对美好生活的执着——破碎的完美主义者。

有时候我甚至想要反过来告诉人类,茶米油盐才是有效的思考,来爱生活吧,爱这些麻烦的糟糕的生活,就像爱美味的糕点。不要去思考,如何才能不这么“大众化”地完成一生,只当一个粗俗的人类。我就是想这么去告诉所有人了。我几乎要这样干了。很多时候我都把袜子脱下来丢在枕头旁边——瞧,我就是这么邋遢粗鄙,我愿意忍受我袜子的臭味!——这样的时候,有效的思考只会显得很可笑。

有些人(当然就是那些被冠以“精神病”的思考者啦),看起来确实也挺孤独的,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喝着一杯薄酒,连一条狗都没有陪在身边。并且,多少人在焦虑中死去,也许就死在那样一张桌子前,喝着一杯薄酒,连一条狗都没有陪在身边。(可他们需要狗的陪伴吗?)

看到那些焦虑症患者焦虑地死去,才是我的焦虑。在到达真正的思想的对岸,也就是“想清楚了”的对岸,他们就中途死掉了。这样的例子让人绝望,让人甚至怀疑该不该做那些所谓有效的思考,那是否正确或者必要,那是否就是把人逼疯的源头。也许我们就该去追逐金钱、美女、帅男子、豪宅和名车、日光浴和香水。

难怪有人突然之间,大吼一声,冲出门外,裸奔在大街上。想不明白的人生,确实让很多人都想干脆疯了算了。

“多数时候正是因为我们过于被无效的思考给缠住了,做无用之功,从而,我们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这是我自己常常走在大街上所想的一句话。这肯定是一句废话。

如果可以把思想变得透明,那么焦虑也将是透明的。也许烦恼会变得轻一些。然后我也化化妆,然后走出门去,然后仰脸看向天空,对上天说一声“你好啊”,那一刻就像是看到高处的自己,对虚无的一生说。

那只是我的想象。

焦虑是无处不在的。我无法逃出深渊。我愿意活得像个蛀虫,但我是个凡人,有着乱七八糟的毛病,患不同的焦虑症。昨天我担心死亡,明天我担心水电费,而今天,我担心孩子在学校过得好不好,还担心在今天死去,使得一个贫穷的身无分文的小小人类在世间吃尽苦头。毕竟她选择跟我一起生活,那我就不能抛开这样的托付,不能随随便便消失在她的生活中。中年女人的情感和生活,又细碎又啰唆又麻烦。

噢,当然啦,幸福的时刻也是有的。虽然短暂,虽然几乎像是不曾靠近过幸福。

现在我必须相信我妈妈的话了,她说,只有中年女人才会担心突然死掉,少年人和老年人根本不担心这个……还有,没养育孩子的女人,一生也不必担心这个。

我可不会傻到去想象人生重来一遍,为了我母亲的“醒悟”,然后从我的大好年华开始远离可疑的男人,把他们从我的生活中抹掉,让自己到现在这个时刻多么轻松,不为了孩子担心,不为了随便什么事儿烦闷。我可不会这样假设。因为重来一遍,我还是当年的那个我,走一样的路径,丝毫也不会有偏差,我又不能扛着我这个时期的脑袋回到过去。

我妈妈的意思我当然清楚啦。她如果带着这个时期的一脑袋生活内容的影像回到她年轻的时候,见了我爸爸之类的男人,她就会逃得比兔子还快。她根本就不会选择这样的婚姻生活,就只须完成她个人的生命仪式啦。那我就不存在咯,那她就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我弟弟,也不用担心我妹妹了。真是可怕,她竟然生了一屁股孩子,挂着一屁股别人的人生。也难怪她总是那么多遗憾,一张苦瓜脸了。

要是有选择的机会,谁还能不愿意活得像个单纯的快乐的大傻瓜?我的困顿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不愿意活得像个快乐的大傻瓜。所以我只能是个时而焦虑时而想透了的样子,成为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快乐的人总是少数。”这句话要作为真理裱框起来挂在墙壁上吗?就像有人经常把“厚德载物”“以德服人”之类的挂在家里,或者把“忍”或者画只乌龟挂在家里。

我现在显然还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使我能摆脱那种茶米油盐的困顿,我还没有这些功力呢。我每天着急忙慌的,蓬头垢面的,忙得脚不沾地的,虽然我不去坐班,不去经历朝九晚五的打卡生活,可我照样每天对着电脑敲上至少一百二十分钟的键盘。然后下午的一部分时间,我才会有点松闲,去看会儿书,喝点儿茶水,抄一抄佛经。我的那些迷幻人心的所谓安闲时光都是在一天中的后半段时候发生的。这个时候我可能是最幸福的。

我确实期待一天之中的下午时刻。我在这个时间段里,会有些冥想,比方说,静坐,去看向我自己的内心。起码要坐上二十分钟以后才能看到“自己”,这说明我已经在繁杂的世态中陷入太深了,我连看到自己内心都要花费一段时间了。不过,无论怎样,除了在大街上游荡之外,我更愿意在自己的内心游荡,之后我会打开窗户,大概在下午四点三十分的时候打开窗户,那个时候我会看到一个女人拖着她的大扫把,她将地上的灰尘重新卷起来扬到天上去。那一刻我在窗口望着她,那些灰尘,她以为不存在了的、已经清扫干净的灰尘,总是会飘到我的眼前然后进入房间。就是这样,我竟然主动让尘土飞到屋子里。那时候阳光如果很好,尘土还会是彩色的,飘浮得亮晶晶,就像从漫长夜空里下坠而来的月亮的碎片。

我总是看到那些碎掉的东西里面,飘浮着几乎不被看见的、深光里隐藏着的物质。

我要是愿意朝着窗口底下喊话,跟她说:“扫地的这位姐姐,你要是扫完了,可以邀请你上来和我喝一杯茶水吗?这是我一天中感觉到最清闲和无所事事的时刻,我没有什么烦恼,我只有快乐和幸福的感觉,我想把这些好东西都拿出来跟你分享,因为我觉得你每天从这儿经过,太忙了,也肯定口渴,顶着我喜欢但你不喜欢的太阳。”如果我那样去说,我敢保证她会很高兴地抬起头来跟我搭腔——但是,当然啦,必须是她那一刻也无比地感同身受,赞扬这样的心情和幸福终于在她的同类身上显现,她知道我忙碌了一上午和半下午之后,只在这一刻感到快乐和松闲,她能知道这一切,愿意丢了那个破扫把恨不得马上飞到我的房间里来;而如果她不高兴,也不理解,那她只会嫉恨我,说我是个好吃懒做、没准儿还是傍上了什么大款的懒惰恶心的烂女人。一定要相信,中年女人之间的嫉妒和报复,有时候比爱来得汹涌和无厘头,要是那样的话,她对我最轻的惩罚也是把尘土使劲抛得更多更厚,让那些沙尘暴龙卷风似的冲上楼把我变成一尊沙雕,而她自己,则始终会在楼下一边抬眼蔑视一边愤怒得不肯马上离去,愤怒得身体都摇晃起来。

苦难是无法讲述和被分担的。幸福和快乐也同样不能讲述和被分享。如果不是我已经中年了,我都还搞不清这些秘密似的道理呢。但即使搞清楚了可能也没什么用,性格里的某些元素是削不掉的。尤其我这样一个复杂性格的存在。我懂的道理比谁都多,我干的蠢事也不比别人少一桩,我只是在这个年岁上稍微有些自制力(但这种能力并不稳定和可靠,也不时刻出现),不会轻易对楼下跟我一样卑弱的中年女人喊一声“我今天这个时候还真高兴”。我不再去激起同类的爱或报复。我快乐或忧愁,我自己消化。

人不能飞行的原因就是他们把翅膀变成了干活的双手,而把眼睛眺向窗底,而非天空。

现在我能依靠和向往的也只有自己的心灵了。

“心灵”如果是一种物质,那一定是不可放出来的一种物质,如果能放出来,为何我们不直接是蜻蜓那样的存在?为何不是鸟类那样的存在?为何不是海域生物?为何不是云,不是雨,不是风、雷和闪电?为何不是空灵的存在?我们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在自己的肉身中受着洗礼。

现在我能依靠和向往的也只有这样的心灵了,只有这个,还可以算作是一个生命的变数,一个出口。但也就是下午四点三十分的时候,我能站在生命的出口上吹一吹风。

我是个中年女人,但也是个中年女作家,只有在下午四点多钟,我才是我。我才会像一个真正的作家那样去思考。这时候我是一个什么也不属于,只属于自己的生命本体。我在这个时候会想念我的出生地,想起那些劳碌的女人,和我一样年龄的中年女人的过度苍老。假设这算是一种有用的思考,那有用的思考在这个时候算是开始了。难怪我母亲要说,有用的思考都是在吃饱了以后才去想的。

四点三十分,如果按照我们村里的习惯,这是一天中的第二顿饭点,也就是晚饭的时间,如果吃得快,这时候我已经吃完饭到门口马路上走着消食。我们的山民一天只吃早饭和晚饭,晚饭的时间通常是在傍晚之前。没有夜宵,也没有早饭。第一顿饭的时间介于城市里早餐和午餐的时间中央,大概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也就是说,我的妈妈们极少思考的缘故就是她们其实一天中几乎处于轻度饥饿中。这样的时刻她们的大脑所发出的信号只能是对食物的各种需求和想象。她们极少会去思索,三角形加7等于正方形加8,求索到底是正方形大还是三角形大——好啦,就是这样,她们连一年级的数学题也搞不清楚。她们只关心土地,种子需要雨水她们就祈祷雨水,种子需要阳光她们就祈祷阳光,没有时间去计较自己的付出,没有精力去计算岁月消磨掉的青春年华。没吃饱的人永远都在生活里挣扎,哪有时间研究数学题和外星球。但是她们也失眠。我妈妈的中年时期,总是最晚睡最早起,有时候她也会在第二天早晨跟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像是交代遗言那样,告诉我,要是她死了,就去找我的姨母,请求我的姨母照顾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不然她不放心。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现在她不会担忧这些了。我姨母也死了。她自己也老了。她甚至有了许多道理来说穿我的焦虑,像个老师那般,轻微地,企图旁敲侧击来点醒或者帮助我。她大概是想说,人的中年就是这样的,叛逆、担忧、嫉恨、自私、仗义、自卑、骄傲、自负、算计、不自量力、懒惰、勤快、杞人忧天……简直活得像个里面塞满了乱麻的球。她知道有些想法我是不能有的,是危险和毫无必要的,假设我在这个时候问她,为什么我们的中年人付出那么多的时间和劳动却仍然还是换不到多少快乐,越来越沉重的生活负担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她就会喊我还是多泡一些金银花和胎菊茶喝,她就会给我推荐一款她觉得某个时节非常好喝的茶叶,然后给我介绍接下来好几天的天气预报,让我穿衣合适,不能感冒了。

我当然知道思考的好处和危险。如果我想要过得清静安逸,那就不要去考虑和多管闲事,学着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和处事,比方说,我们的学生家长群里,某老师发个消息,我只须学着别的家长那样,接龙似的发两个字:收到。反正在任何行业的什么群里的“收到”永远多于“我觉得我有个建议应该讲一讲”。就是这样,学习和利用最安全的那种方式就对了,除此之外,尽量不关心别人的柴米油盐,回复群消息都不用自己拼写,直接去复制那些字眼相同的话,又安全又得体又不会引发争吵。也不用太关心自己的孩子在学校的食堂吃得是否健康,反正我们小时候连吃的都不太够,还不是一样长大了。鼓励他们萎靡不振的精神,死记硬背课文,早八点晚六点的学业,还有晚自习,还有各种天才培训班,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去鼓励。对!就是这样去干就对了。

我的老母亲只愿意我在下午好好读书或者享受美好的茶水,做一个这个时期最流行的所谓“优质女人”。这个词让我觉得恶心,这是最轻蔑的赞美。我们经常要受到类似的“赞美”,我们因为不去追根究底地思考这些“赞美”,还为此兴高采烈。我们的美或者丑,我们的言谈举止,不能摆到货架上,受那样这样的点评和标注。如果称赞一个人不是从她的圆满的思想灵魂开始,如果爱一个人也不是从她圆满的思想灵魂开始,那么,这一切都是轻浮的。一个男人可以去爱一个女人丰满的乳房和圆润的臀部,可这一诱人的表象下,若他只求于此,那他一定根本也搞不清这个女人的心灵。他没有真正的交流,没有真正的爱和关注,去体察和感受她的世界,他的爱便是片面和冒犯的。

可我哪里会去违逆我妈妈的好意?如果她要我喝茶,当着她的面,我一定会去喝,我的思考会在她与我分开的那些时间段独自进行。她必然也知道我不会完全听从她的指令。当然我会听到她说“优质女人”这样的词时,及时地表达出一个女儿该付给母亲的惊喜笑容。我知道她学会的这个词,是戴着老花镜看了无数遍小视频里的讲述记下的,恐怕也是她坚信的、至今学得最高深的词了。一个小学没有读几天的人,在漫长的六十多年的光阴,花去至少四十多年的时间去伺候那些山石土地庄稼和疯长的野草,她哪里会学得一些完全符合儿女口味的词汇?她现在学到的哪怕最普通的词汇,我都必须像接受她给我摘下的星星那样,去接受。

她跟我说,不要去想那些过于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她一生的经验是:想不通的事情就先不想了,去喝凉水冲一冲喉咙。那个时候她只能喝凉水,山区的凉水,她的整个中年时期可能都没有好好坐下来尝一尝茶叶水什么味道。这些年我会送她很多茶叶。她学会了喝茶。总是劝我也多喝点儿。她也喝酒,偶尔也让我适量喝点儿酒。

“年龄大了(中年女人)尤其要注重养生。”她跟我强调。我知道她很孤独。实际上,大概从中年时期开始,我的妈妈就仿佛是一个人带着我们生活。我的父亲虽然也属于这个家庭,但他可能并不真正属于我们,感情上,他跟母亲是分离状态;对家庭的责任分担上,我父亲属于懒惰者,几乎不干农活,东游西逛,欠一屁股债,我母亲一人支撑着家庭。父亲虽然始终没有脱离我们的生活,可这种不脱离的状态也并没有让我们对他产生一百分的好感,我甚至希望他赶紧去寻找他的幸福,不要在那儿酗酒,不要虚情假意,不要忧愁和愤怒,不要跟我母亲吵架打架,不要突然离家出走又令人厌恶地跑回来。这样一来,我的母亲就没有那么多的坏情绪,她或许也能得到幸福。我希望母亲过得好,也希望父亲有自己的生活,可他们一直没有分开,却形同陌路,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孙女在县城租房子住,顺便接送上学,很少回到山区,我的父亲一个人在山上过日子。他们几乎不能见面,一见面就是吵架,或者半个字都不跟对方说。

我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经常见到我们这些儿女,我也时常想念她,想起她那双已经变得像树疙瘩似的手,沟壑、粗糙、变形,就连颜色看上去都像树皮,也许有人会怀疑她是不是一直都不爱洗手才会导致那样的肤色。我怀念那样一双手所做出来的粗茶淡饭,但我并不愿意经常与她见面。如果我给她打一个电话,那就更能表达我的孝心和思念之情,她会很高兴的,我也可以学得像别人的女儿那样,跟她撒娇,扑在她怀里,像个老掉牙的孩子,可我没有这种黏人的习惯。从小我就是个严肃的小孩,甚至连牵手我都排斥。也是她遗传给我的这些元素吧,她对生活的隐忍和勇猛,从不依靠人,也从不寻求保护,也不会撒娇,甚至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我知道她并不是不会,她只是知道那一切太稀松和没用,知道我父亲不是她要去付诸这一切热情的人。她如果要学习一些拿捏别人的手段,一定会做得滴水不漏。如果愿意哄骗我的父亲,她也可以学得低眉顺眼,甜言蜜语,工于算计,哄他像哄小鬼那样高兴,那她的婚姻也不会如此冷淡。可我父亲也是个聪明的人,他哪里会不知道,我母亲所付出的感情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哪里会稀罕那样的演技。一对聪明而对彼此薄情的人,阴差阳错掉进了互相挖好的深坑之中,因为别的因素而不可解脱,便只好把自己和对方都活埋了。

就是这样,我完全知道她的困顿。我也可以去多陪伴她,然后倾听那些苦痛的过往,兴许能减轻她的愁闷,但我有点不愿意。我知道那其实作用不大,痛苦也是会生根发芽的,那已经长成她心里的大树了,不是我能拔除得了的。她噩梦般的往事的重叙,永无休止的倾诉,如果我少听一遍,是不是就用不着再去回忆那些被生活伤害和摧残过的记忆?但我肯定还是要适当地、差不多隔一段时间,必须打电话去主动倾听,苦水积攒到一定的时候也确实需要向外倒一倒。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在合适的时间,成为一个苦水的容器。

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是可以流动的河水,这样我自己的苦水,我母亲倒给我的苦水,我父亲倒给我的苦水,我那些其他人倒给我的苦水,就可以顺河而去,经过洗礼,成为清凉。

我希望我妈妈是可以完全轻松起来的,拥有一个单纯幸福的晚年。可是看样子,困顿的中年时期她虽然度过了,稍微松闲的晚年也确实来了,但仍然显得有些不足,有缺憾,有愁烦。而我自己呢,恐怕正处于愁烦的旺盛期。但我要感激我妈妈是个勇敢的女人,她这种性格多少影响着我的人生和观念。要是换一个软弱一点的妈妈,也许我就没有妈妈了——很多妈妈并没有撑过她们的中年期。我的一些女性长辈,要么死于难产,要么死于自杀,要么死于疾病,要么突然而亡死于未知。

我妈妈的整个中年时期的每一天都是不快活的。哪怕她偶尔也放声大笑,声色清亮好听,也并不快活。我见得最多的只有她的怒骂和汗水,只有她的争吵和泪水,只有她破破烂烂的灰扑扑的衣服,只有她为了方便干活而剪短的头发(像男人一样贴在头皮上的寸发)。只有她消除苦闷的香烟,只有她的37码的帆布胶鞋当当当地背着粮食走在那些毛毛糙糙的山间道路上。只有她一下一下挖向土地的锄头,只有她割草的镰刀,只有跌跌撞撞架着牛自己耕地的背影,只有贴满了膏药的后背。唯有傍晚时分,她点燃火堆开始煮饭,这一刻或许是她一整天中最温暖最被照亮脸庞的时刻(终于变得温和特别像一张妈妈的脸),也是心上最为轻松的时刻吧?如果一定要在这些东西里找到一种“美好”的迹象,那就是她煮饭的时候。粮食的香味会让她充实起来。

现在她只是一个老母亲了。

我也会让她多喝点茶水。假设她马上就要开始讲述过去那些失败的日子、失败的感情,我就会赶紧让她去泡茶。

有些事儿,有些遗憾和恨意,可能到死都难以消弭。

我妈妈其实是个社交能力非常强的人,有点儿自来熟,三句话就能把话题给带起来,如果她要在七十岁还打算认识一大片朋友的话,那这个愿望很轻松就能实现。她的社交能力强到有时令人坚信,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这儿的人几乎就全部是我们家的亲戚。要是让她生活在城市,从中年时期就住在城市里一直不挪动,她没准儿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女商人了。她解决事情的能力相当强,调和人际关系的能力我父亲十分之一都赶不上。

我就没有这样的才干。即使我走在大街上,我周围的人也全是陌生人。性格中的这一点我或许继承了我的父亲。我喜欢当一个别人的陌生人,也喜欢别人是陌生人,不是朋友,不是亲戚,不是爱人,不是仇人。

我是我妈妈的反面,是她的另一种存在。她喜欢热闹,我喜欢独处;她朋友一大片,我朋友一小片。

可即便我已经把自己“缩小”成这样了,我也还是拥有着和我妈妈曾经类似的那些焦虑。要是我跟她说,担心自己在夜晚醒不过来(现在我已经不去跟她说这些了),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她准会给我哈哈大笑,她会说,这是正常的,这是她曾经那个中年时期经过的“思想负担”。我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弱爆了的样子。我母亲不喜欢看到一个人在困难面前萎靡不振。她那个时候虽然一会儿担心自己死掉,一会儿又想干脆死了算了,反正就是一直怕死又一直想死又还是一直怕死一直想死,可是最后,她果断地叼起了一杆香烟,像男人那样,在迷雾中沉醉,也在迷雾中挺拔起来。

“把自己忙起来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没准儿她给我的也是相同的答案:忙起来,忙得团团转。

我知道这是一个好办法。其实我已经这么干了,我忙得狗转圈圈找自己尾巴的速度都未必赶上我。

“不能成为这样一个忙碌的废人。”理智上我是非常清楚的。我才不会堕落到不顾一切地瞎忙。

我会享受阳光。这可不是小资情调。生命大多数时候需要静下来冥想,需要阳光,也需要眺望。我们走了那么多的路,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心灵可以去得更遥远吗?

好吧,所以现在呢,我得调整一下心性。

我应该出现在西昌的大街上,去观察今天的样子、昨天的样子或者明天的样子——暂时不去管它们啦,只关心今天大街上中年女人的样子,随便哪一条街道都可以。

于是我就出现在天桥旁边了,准备走到天桥上面去,走到街道的那边。

因此,我见到了马路上众多的中年女人。我见到了中年女人2号。

天桥那边时常飘来香味,你几乎要相信,我们这个市区所有的女人可能都汇集在了那条巷子里,会做菜的勤快女人以及只会品尝美食的懒惰女人。每天有人穿过天桥走到那边去,带回新鲜的水果,新鲜的草鱼或者海鱼,也带回鲜红的玫瑰花和洁净的百合。

我去那儿总不能只看一看热闹,虽然那里的确也适合散步,适合在茶馆里热腾腾地聊天。街巷的两边是高大的榕树和蓝花楹,还有一些我也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到了春天,那里几乎就是花园,人们坐在小酒馆里,某个瞬间,灯火上来,映衬之下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首要条件当然是司机们经过时不要摁响喇叭)。那边的街道比我居住的楼群周围要静谧,即便它包含了那么多的店铺和那么多的人,也并不让人觉得嘈杂。有时因为茫然或者纯粹为了带点儿什么东西,不至于两手空空地走在大街上,我就会一家一家店铺去搜寻。某些小物件儿确实会讨人欢心。在购物的女人当中,没准儿我带回家里的东西是最多的,并且其中有很多东西还没什么用,纯粹的摆件,或者一些小挂件,为了填补墙面的白。一些时段里,我喜欢屋子里充满了东西,鲜花或者干花,我尤其喜欢红玫瑰,它们有点儿像我母亲从土里刨出来的小红土豆的颜色,早就不是我这个年龄所应该感兴趣的叮当作响的风铃我也搞了一串放起来,就为了在深夜醒来走到窗边,听到它那风中清冷的响音。而一些时段里,我希望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我自己,其他任何物件儿一样也没有。

一个茂盛的我和一个荒芜的我。

要是我在购物时被人细致地观察,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多么空虚和苦闷。听说,购物是一种孤独病。我不太理解这些说法。我也根本不去管顾旁人的意见。我活我自己的。不购物的人就没有孤独病了吗?孤独本身就是生命的骨质,寂寞是耳旁风。如果不能时时触摸到自己的骨头,也就是那些所谓熬人的孤独,那么在整个大地上行走的这个人,无非就是一个肉质的行李包。我哪里会在意那些莫名冲击而来的“同情”?

中年女人2号,就是我在快要靠近天桥那会儿遇见的。我把她称为“中年女人2号”的起因,当然是我自己是中年女人1号。这段时间我对中年女人的事情特别感兴趣。她们的生活(情感的每一个细处的表现)以及面貌(衰老或年轻),我都会去偷偷关注。对于我来讲,所有的陌生中年女人都是2号。我也是她们的2号。1号是个谜语。1号只有在自己的目光看向人群的时候才体现。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在了人群中,那会儿,作为大众的陌生人,没有朋友,连一只猫和狗都没有作陪,低头走路,目不斜视,可能正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孤独病人的步伐和形态。

我得说,与她的相遇是“撞见”的,并且那会儿,我还以为她这个人就要报废了。

我本来根本没有看见她。如果她不那样“过”来,谁也不会注意到。

当然她肯定不愿意那样,如果可以事先知道今天这个时候要发生这种令人惊讶(尴尬)的事情,我敢肯定她宁愿蹲在马桶上看十分钟爆笑视频。

有可能她就是因为边走边看爆笑视频,才摔了这么一个大跟头。我们总是在取悦自己的时候摔成狗抢屎的样子,这种例子又不是没有,走着走着,掉进了粪坑;走着走着,撞上了电线杆。

她把自己一骨碌摔在地上,还朝着我走的正面直冲过来,那一刻,可真像个炸弹——因为胖,圆得像个球,滚得也停不住。我都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要去挡着或者接着。我和她的这段距离之间还有一个菜贩子的蔬菜篮子隔着,她就是从蔬菜上滚过来的,像一条圆溜溜的大菜虫。

蔬菜篮子被砸翻了。

我在想,是去帮助她还是去帮助菜贩子把蔬菜收进篮子。今天我真是爱心泛滥。可能这跟早晨照进我房间的那些大太阳光有关。它们是彩色的,只要找一根树枝或者一根铅笔,在眼睛的前方稍微拨一拨光线,再用镜片反照过去,那些散开的阳光就会变成彩色。今天早晨的阳光像全部照进我一个人的房间那样,几乎铺照了每一个角落。

我有些抑郁症。但今天早上我刚被阳光清洗,所以这会儿,抑郁暂时从我身上退去了。这个毛病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了,我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抑郁症患者。我经常会表现得格外阳光、热情和幸福。所以在那一刻,她摔向我,我那阳光热情的一面忽然就显现了。我想替她解围。我没有感染病毒,也没有恶意,所以我准备靠近,伸手相扶。

她的脚扭了,大半天没有抬起头来。我准备扶她的手还停在一边,等着她像卷曲的虫子那样伸展开。

我说过我不喜欢两手空空地走在大街上。如果我的手可以去做些什么,我就去做。这一趟出来的目的可不是购物,想要感受一下,今天走在大街上的中年女人们,她们的脸上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她们是不是又吵架了,她们是不是又老了一天,或者她们是不是忽然年轻了好几岁。或者她们是不是突然离婚了,或者她们之中的某一个突然当起了算命神婆,也或者某一个,疯掉了,边走边骂天骂地。

我看出来了,她并不打算接受任何人的帮忙。今天这个中年女人2号性格冷酷得就像一瓢冷水。也许刚刚她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看样子她一定是生养过孩子的,那屁股,那腰,那胸部,那脸庞,都应该是属于某个孩子的“先天家园”。反正不管怎么样,她平时也不会特别愿意给人增添麻烦或者别人给她增添麻烦。那种要强的个性的气味是会从身体里钻出来,蔓延到空气中,落入我这样的人的嗅觉中来的。

她坐在地上像个圆根萝卜,头发就像被太阳晒黑的萝卜缨子。在地上给自己揉了揉,休息大约两分钟,然后她就站起来(比我这个矮人还要矮一点点儿),拍了拍灰尘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中,她没有笑一笑,哪怕为了舒缓尴尬的局面很多人是会故意笑一笑的。她没有,她一句话也不说。我都怀疑她根本就把旁边的人包含我在内,全部看成了空气。走到远处,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握着的一只塑料袋里的肉包子已经变形了。在摔滚的过程中,她也没有丢掉那份粮食。

她不准备过天桥,而是选择从天桥旁边的马路上直接从车流中穿过去。

没有散去脚部的痛,还有些瘸。她打开那个塑料袋,狼吞虎咽。在咀嚼的过程中,无意或者有意,她回头看了看我。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蛋,像个月亮一样的圆脸,不是腮帮子往外扩的那种变形的圆脸,是非常圆满的脸庞,并且还有一双圆满的大眼睛。她有点儿像我年轻时候的二姐姐。如果我有我妈妈那种社交能力,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亲戚了。

我穿过了天桥。在那边,我看到我的“二姐姐”,就像所有被设定好的缘分那样,我们再一次相遇。她作为饭店的女服务员,而我,一个食客,我们又相见了。

我总算明白她为何在闲余时刻没有任何话语和笑脸。因为她的精力得留在那间饭店里使用。她的笑容,还有那些好听的话,会让人觉得她在演练剧本。因为面对刚刚进来的另外几个客人,她也是一模一样的客套话。

——会让人怀疑世界上所有的温柔都是假象和泡沫。

——会让人伤心我们的人生里,只有不说话和不发笑的时候,才是属于自己的全部生活和表情。

现在好了,一个在我面前跌倒过的女人,在佯装不认识我,而我必须懂得和尊重这样的情况的发生。如果我这时候跑上去说,您真像是我的二姐姐,我很想跟您拥抱一下,不管出于刚才那种情况或者什么,我都想这样做。她一定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虚情假意的女骗子。

她根本不需要有人提醒她翻过的跟头。

现在只能这样了,她隐瞒她的大跟头,我收敛我的这份本来也不时刻显现的热情。我们都是彼此的“中年女人2号”。一般情况下,无论是所受的教育还是个人修习,都会促使我们将所有的苦痛自己掩盖起来,像蚕蛹那样,以便经历一切之后还能破茧而出。吃苦的人总会心怀梦想,对吧,“梦想”是给吃苦者准备的福利品,不一定会真正实现,但一定会抱持。所以她怎么可能会坐在那里,甘愿像个可怜虫似的接受一帮人七嘴八舌的同情,她总有自己的盘算、自尊和骄傲。我已经观察仔细了,她就是属于中年女人中比较坚韧的那一类:不动声色地在生活的深渊中攀爬,久经磨炼,情感仿佛麻木但实际上比谁都内心丰富并且热爱生活,越是摔打,她越是顽抗。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异类身上看到,比方说猫,它的自尊便是,自己撒完尿之后刨土掩盖,这一系列操作非常熟练得体,然后它就上蹿下跳,柔美又凶猛,把自己的身体扯成一片,去捕捞它的粮食去了。

现在她已经完全从刚才摔跟头的扭伤中恢复过来了。她演练的惯常的热情非常好使,虽然她胖得滚圆滚圆,可她的热情已经像真的热情那样,像真的阳光那样,铺照在她工作的地方。这一家饭店的生意可能是这条街上最好的。这一定不只是在饭店门口有两棵攀枝花树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人们喜欢坐在花树底下吃饭而特意光顾这里。

吃完饭,走出饭店,回头时几乎都要看见她那发着亮光的心灵了。你难以想象她一个人的时候多么沉默。你难以接受她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冷寂。热情就像刚刚烧开的一锅水(她用甜美的音色说:欢迎您下次光临)。

我这趟出门一样东西都没有买回来,但这次似乎收获最多,像是被理解和被照见了什么。我看到我的影子,一个饱满的、倔强的影子,在道路上狠狠地难看地摔了一跤,然后,她飘浮在天桥对面的巷子,在两棵开花的攀枝花树深处。

阿微木依萝,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作品见《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羊角口哨》《我的父亲王不死》《书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过道上》等。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中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