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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迷人的短篇小说​
来源:《青年作家》 | 裘山山 编辑: 时间:2023-04-21

我喜欢写短篇小说,而且我觉得比起长篇,我的短篇更成熟。不过虽然喜欢写,却写得很慢,多的时候一年能写四五个,少的时候一年就两个,但每年都在写,没有中断过,写短篇让我更快乐、更自信。这些年,我越来越着迷短篇的创作,着迷它的结构、它的叙述风格、它的韵味、它的细节。

但是,今天的我,越来越觉得短篇小说不好写了,想写好太难了。可以这样说,有时连续写了好几个,才会出现一个稍稍满意的。一旦有满意的,又觉得很快乐。这就是它的迷人之处。

不要小看短篇小说,一个小切口一样会有痛感。不敢说以小见大,却可以小而饱满。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值得写,小人物小场景小细节也值得写。不以善小而不为,这话用在写作上也是可以的。

先声明一下,我特别不善于理论分析,不善于形而上的讲解。我看到有些厉害的作家,特别会分析解读那些短篇大师的作品,分析本身就是一篇佳作。我这方面很弱,所以我主要是拿我自己的作品举例,说说我自己的创作经过、选材经过、构架经过,来跟大家谈怎样讲故事,这样可能会更有可操作性,也是扬长避短。如果大家想学理论,也可以去买专著看,我看到有国外作家写的《冲突与悬念》《视角与人物》,那样的书可能更系统更全面。

我讲的第一部分,是怎样写好短篇。题目很大,具体讲就是三点,好的素材、好的角度、好的讲述方式。

一、发现好素材

什么样的素材才是好的素材?并不是特别离奇的故事、特别狗血的情节,而是有意味有意思的故事,或者很特别的人物。那种戏剧性太强的故事,反而不适合写小说。能从寻常日子里写出意味,才是好小说。

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但这些故事能否成为小说,就取决于作家的审美趣味。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和在选材上的偏好,是和他的生活阅历、情感方式、文化修养乃至价值取向有很大关系。也就是说,发现素材靠的并不是发现那一刻,而是你所有的积淀,你读的书、你的观察、你的思考。就像我在小说《一刹那》里说的,一刹那的事,并不发生在一刹那。

我的很多短篇素材,是饭桌上听来的。闲聊中的一个八卦、一个玩笑、一个社会新闻,触动了我,就会成为一个故事的种子。

虽然有的作家认为,写小说故事不重要,甚至觉得,短篇不一定有故事,但我还是喜欢故事。听故事是人类的天性,现在连一个推广文案都要从故事开始。比如一个客栈,也会写个爱情故事来吸引顾客。如果没有故事,那么对你的语言、你的想象力、你的哲学思考,都有更高的要求了。我刚开始写小说时,特别不会写故事,都是情绪在流动,自己倒是表达了,人家没兴趣。

尤其是中短篇。因为长篇小说是一幅长长的生活画卷,有众多人物登场,有故事此起彼伏,肯定不是一个故事能够包含的,而短篇往往是截取一个生活片段、一个事件,甚至是一个画面。

前不久我看了奥康纳一个短篇,《一次好运》,整个短篇就写了一个早上,一个女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不细细琢磨很难体会。女作家门罗的短篇小说,经常在一两万字里写一个人的一生,比如那个《逃离》,写卡拉从家里出走,逃离婚姻,追述到她年轻时从父母家里出走,逃离家庭。两次逃离基本涵盖了她的一生。

我感觉,对于短篇小说来讲,有一个好故事在那儿,你写的时候底气会足些。好像有一堵结实的承重墙。

其实生活中的故事很多,一直在那儿等你发现。

有一次我去采访一个医生,他在治疗某种疾病上取得了显著成就,好像是胆结石,就开了一家民营医院。朋友请我去写他,我说采访了再说。我在他办公室听他讲了半天也没什么感觉。后来他说他还做了很多善事,其中帮助了一个残疾人,然后他就一定要带我去看那个残疾人。我去了,那个残疾人住在一个凌乱的房间里,坐在轮椅上,他的目光刺痛了我,那是无奈、是卑微、是痛苦。我后来没写那位医生的报告文学,而是写了一个关于残疾人的短篇小说《瑞士轮椅》。

还有一次我去听音乐会,坐下后,快要开始演出时,前面的空位突然来了一个男人,那个位置是甲票,很贵的。男人穿得很随意,满头是汗,坐下来的头几分钟,身体一直扭来扭去,后来才安静。我就突然想,他会不会是票贩子?票卖不掉了,就进来听?这个念头让我不得安宁,后来就写了一个短篇《周末音乐会》。

我想说的是,生活中处处都有素材,并不是非得遇到不得了的奇人怪事,而是一件普通小事,让你意识到后面有深意,一件小事让你看到了人性的复杂。

二、找到好的切入角度

有了一个好素材,才是第一步。接下来,应该找到一个好的进入角度,一个独特的、个性化的叙述角度。其实写散文也是如此,你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进入角度,文章才会有意思。

一般来说,我们所面对的题材或者故事,都是被反反复复写过的,爱情婚姻啊、官场职场啊、经商创业啊或者悬疑罪案啊,超不出那些范围。那么,要把平常的日子平常的人、把古老的题材写得好看出新,进入的角度很重要。故事已经在那儿了,重要的是怎么讲。

最近看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的小说《圣路易斯雷大桥》,开篇就被他进入故事的方式折服了,他写这座大桥断裂了,有五个人掉下去了,一位目击者是个修士,他就用了六年时间来调查这五个掉下去的人,他想知道他们掉下去是偶然还是必然。这个调查报告就成了一本小说,实在太妙了。

阿尔巴尼亚作家卡达莱写的《谁带回了迪伦特纳》,故事的结构也是很奇特,一个出嫁异国他乡的女子忽然回到娘家,旅途奔波让她昏倒,醒来后家里人问她,是谁带她回来的,她说是兄长,众人大骇,因为她的兄长已去世多年。为了找到带回她的人,故事由此展开。它的进入角度独特,情节走向也很独特。

前几天看了一部以色列电影《狐步舞》,角度也非常特别。几个年轻军人来到一对中年夫妇家,告知他们的儿子牺牲了,就在夫妇俩几乎崩溃、艰难支撑的时候,军队又来通知说搞错了,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士兵。它从这个角度来写战争的残酷,非常特别。

这都是非常好的进入角度。当然它们不是短篇,我只是用来讲好的进入角度很重要。

说说我自己。我的短篇《事情不是这样的》,也用了一个比较新的切入点,就是一个作家在书摊上买到了自己的书,书上有批注,说她那个故事讲得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作家就去找这个批注的人,故事由此开始。是从城市开始的,讲的却是西藏高原的故事。

很多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值得写的素材,会琢磨很久,会很长时间下不了笔,到底从哪里开始讲才好?

前两年我偶然在一篇纪实文学里看到,有个老兵,年轻时考上了军校,由于种种原因,录取通知书没能及时送达,导致他没能入校读书。当了几年兵就退役了。这个细节特别触动我,我就想,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被改变了。我很想把它写成小说。可是怎么讲,始终找不到切口。终于有一天脑海里跳出了切入点,就是他退休了,突然离家出走,开着自己的车,准备去找当年忘了把通知书送给他的人,他觉得他欠他一个道歉。然后一路上发生很多事,穿插勾勒出当年的往事,甚至是他的一生。

找到合适的角度,其实也是回避自己的短板,如果我正面写这个故事就很难。硬写,故事也会生硬。

写短篇,我很在意开头的吸引力,这个可能和我喜欢侦探小说有关系,读得多就受影响,《琴声何来》,失眠之夜发现手机上有五个未接电话,这样开头。同时我也很在意结尾。或者说,更在意结尾。我的大部分短篇小说,其中情节的展开和推动,都是靠结局指引。我常常先预设一个结局,然后在那个结局的指引下展开情节,而这个结局,往往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画一条大鱼,不能只在意头和身体,尾巴灵动也是非常重要的。

三、选择好的讲述方式

好的讲述方式,首先要有个好结构。它和切入角度还不同。

切入故事之后,怎么推动情节发展?短篇必须在很有限的篇幅里完成你的构想,表达你的思考,揭示出复杂的人性。所以,故事构架很重要。

单纯地按时间顺序讲述,是最常见的。写得好依然吸引人,让你有回味。最近重读毛姆的短篇,感觉他很不在意结构,但他的故事总是精彩,因为他走南闯北,搜集了很多奇闻逸事,那些故事那些人,让我们觉得很新奇、很有趣。毛姆说,所谓写小说的技巧,就是吸引读者一直看下去的技巧。他的那些故事,就是能吸引你。

但是放在今天,毛姆的这个强项可能就失去优势了,因为今天这个时代,网络发达,即时通信发达,你每天在朋友圈都能看到很多稀奇事,你看到的别人也看到了,来不及等你写成小说便已人尽皆知。读者听故事的那根神经已经被磨得很粗了,不易被拨动。

所以,你要让你的故事有意思、好看,就不能停留在稀奇上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能否成为小说,取决于作家的审美趣味,取决于是否讲出了故事之外的意义。

我看到的大部分短篇小说,和我自己写的大部分短篇小说,都是按故事走向讲述的,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就是时间顺序,但我也尝试着用了一些不同的框架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