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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晨洁:读史 读事 读世
——谈穆涛新作《中国人的大局观》
来源:四川日报 编辑: 时间:2023-04-07

循着《先前的风气》《明日在往事中》的一贯逻辑,穆涛的新作《中国人的大局观》用笔在历史的大叙事中,勾勒出点滴细节,擦亮被蒙尘的真实。
  作为作者多年的读史笔记,《中国人的大局观》反复敲击着此种认识:读史,重要的不是读结论,而是首先要读出这些结论的出处,古人的处境,以及这些结论的产出方式以及适用范围。历史经典也会有盲区,承认这一点,历史经典才能世世代代站得住脚。因为,历史经典并不用来回答我们的一切,它只可能留下一些可供利用的线索,让我们在各类场景中找到相应的底层逻辑。
  诠释历史的人和被诠释者处在同一个历史连续体中,如何在剥离和融入的辩证中保持与史料的合理距离,站在适当的位置揭开历史的封条,是讲述历史必须面对的角度问题。再者,理解历史需要跨越读者对文本的陌生感,转化为我们熟悉的部分。如何让历史卸下朦胧的面具,呈现温暖可感的躯体,涉及读史笔记的写作方法论。
  《中国人的大局观》在这两个层面上,都给予了回应。书中的文章追求回归于事件初始的完整性,介入一段历史的可感性,相逢在彼时世界的真实性,试图为我们画出历史事件发生时的“生态环境”。避免在行文中强行嵌入自己的历史观,警惕个人观察对事物最终状态的价值判断,只提供一个看历史的个人角度,以考古发现、史学典籍为依靠,以述代论,结实地写出历史的启示。
  读史,意味着要与许多曾经鲜活的人和事对话,不以专业化的权威态度,居高临下地摆出冰冷的历史。穆涛读史,带着谦卑和想象力。
  《中国人的大局观》共分5个部分,每部分关键词都是古代典籍。形式上虽趋于零散,却可以得见大思路的统贯。钱钟书曾讲过,中国历史研究理论不一定要成体系,中国古代的很多思想其实也是自相矛盾的。比如说,孔子一会儿说“谋道不谋食”,一会儿又说“学也,禄在其中”。原因在于,中国的很多传统思想都讲究阴阳制衡。穆涛当然看到了这一面,他的读史感悟很多属于文化传统统摄下的片段性内容,相互之间还有补充、辩驳。
  穆涛说四季,从《春秋》讲起,从中国人对“时间”的发现开始,追溯捕捉光阴的漫长过程。又以天地为准绳、冬夏为权衡、春秋为规矩,带我们从春秋回到《春秋》,由自然再次走向历史长河。讲述中,人与自然的往复,现今事实中,人与自然的对立,让他再次提及人与天地的关系——对天地的敬畏,应成为人所共知的一个朴素概念,人是世界的一部分。
  《中国人的大局观》中,历史典籍成为无限流动的文本。“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路,重要的是世界观。”这句话可以作为穆涛读史的方法论来理解。他读史,读的是一桩桩历史事件,读的是彼时之风气。穆涛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典籍蕴藏的历史细节,具象了一行行文字背后的历史场景。
  讲起丝绸之路,穆涛罗列出详实的物产进出口清单,实则是把丝路的拼图拆解,让我们看见其中的肌理,发现原来历史中潜藏着文化的源代码。《九个细节》一文,更是从标题开始就彰显了这样的倾向性。长安城大移民、《食货志》里的一笔良心账、算缗和吿缗这些隐藏在历史中的小枝丫,纷纷伸了出来。混沌而宏大的历史,于旁逸的细节中显出真貌。
  认知与思想纷出,是穆涛读史的敏感处。穆涛在书中《反粒子》一文中,借《列子》里的一个故事提出:“好寓言的价值,就在于激活认识领域的多种可能。”我们不妨以这句话来说明这本新作。
  限于人类存在的三维世界,保持深入思考的能力,无非三个面向:过去、现在或未来。此三重维度,完全可以在读史中得到统一:以事实为需求,我们期待历史给予经验,未来充满希望。或者,我们还可以借用域外的观点来佐证此种阐释。
  保罗·利科在谈到历史事实时说:“在历史学家还不想对它提出问题之前,文献并不是文献。因此,可以说,历史学家在他后面根据他的观察建立了文献;历史学家同样以这种方式建立历史事实。”
  《墙里秋千墙外道》第一节中,“写中国农村,要警惕‘失真’。”穆涛讲田园诗,选择从东汉末年谈起,绕开我们常言的田园诗鼻祖陶渊明,剥开此种“知识分子写作”掩饰下对真实农村的失察,着意讲的是当时时局动荡下农村的凋敝,农民的愁苦。
  “八股文的另一面”,不是附庸普遍观念、跟着说些缺点,而是正面突进,看看这位历史中的“显赫老人”究竟如何。
  “透过忠义的面纱”“博览群书这样的思路”两节,主要谈文学、说读书,最后的立意还是中国的文化智慧,中国的世道人心。
  穆涛在书中频频提及:“我们现在读到的先秦典籍,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经由汉代重新整理的。”“史学在汉代是显学。”以此为指引,他将读史的重点放在汉代版本。尽量从源头处读到史书的原貌,是面对历史最真诚的态度。与此相对应的,是穆涛的写作方式。
  “读史”二字给人带来的联想,往往是连篇累牍式的巨型文章。《中国人的大局观》却难见压制性的文字铺排,也非厚重艰涩的学术专著,是随手轻翻就能在书中某个角落相遇带给我们灵光闪现的启示。这些闪光的片段连缀起中国人的观念,在横亘的宏大历史中,用“及物”的方式,重现史书的记录内容。拾遗式的论述,但分析却五脏俱全。看似闲散的笔法,往往能一笔切中要害,另有一番滋味。
  这看似无技巧的行笔,背后却有丰厚学识和扎实理论功底为内衬。联系穆涛多年秉持的“大散文”精神,我们再次被提醒:“在中国古代,散文是核心的文体,不仅文学写作,史书写作也在这个范畴。”从这一角度讲,史学也是文学,读史学要像读文学一样注重细节,注重体验和生活。
  从中引申出的一个话题是,写作应当言之有物。如何完成写作的“及物”又要避免落入窠臼,《中国人的大局观》有新的尝试:从常规进入,却在常规之外,重点不仅是历史事实,更要经由历史叙述传递“历史的精神”,寻找理解历史的思考方式。
  《中国人的大局观》中的“大”,以我之观点,并非针对实指的国家、天下或“大一统”,而是强调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世界观,一种不故步自封、胸怀天下的视野。因此,文中的论述才着眼于局部,将局部点点绘线、纵横合网,最终目的是以局部统摄整一。这是难能可贵的,面向时代症候的突围。
  读史是穆涛一贯的读书内容和重要的读书偏好,身为编辑、散文写作者、研究者和学者,穆涛的多重身份,让他更为游刃有余地在大历史中,踏出自己的新路,曲折蜿蜒地通向中国历史、传统文化的内核。在行进路途中,他的两只眼睛,一只朝向沉寂的史书,一只永远注视着当下火热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