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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微木依萝:斗牛士
来源:《绿洲》2023年第2期 编辑: 时间:2023-03-30

我可是这儿有名的斗牛士,和我的一头公牛一头母牛一样出名了。这项斗牛活动是三年前兴起的,除了每年特定节日那几天的斗牛比赛之外,这项活动还以私人主办方式进行,一直到今日,它在哪儿举办,哪儿就像搞了一场盛大的联欢会。

并不像人们起初以为的那样,这种小活动没有人观赏,事情完全出乎意料,甚至出乎了当时我的意料,当时我跟很多人一样抱有稍微轻蔑的态度,觉得这类活动在山村里根本没有立足可能。但它不仅立足,还以繁茂的味道在各个山地上活泛起来。当然,这是私下的,是绝无官方参与和提倡的。它的娱乐性多少带了一点儿赌博的味道,下注赌牛,就像下注赛马一样——好啦,就是赌牛,根本不是什么“稍微带点儿赌博的味道”。

但这又不能完全称之为赌博。这多少算是一种高雅的民间艺术活动,跟踢足球一样,在古老的时候,已经受到边地民众追捧。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下注,大多数人常满怀激情,纯粹享受观赏这项活动,就像坐在电影院里看一场优质影片。

所以我们并不是赌徒。谁也不是。当然我们难免不带有赌博的斗性,这是必须具备的,毕竟它不属于温和的活动,不像斗茶,不像插花比赛,不像斗诗,也不像斗舞,这是斗牛,是凶猛甚至血淋淋的活动。

牛儿们随时有可能受伤,我的公牛也不例外。主要是斗牛士们太容易动手脚,稍有不慎,我的牛就可能落入对手的陷阱。

并不仅仅是牛与牛斗,残酷的事情永远藏于暗处,不为人知,斗牛士们表面上相处得像是亲兄弟,见了面相互敬酒递烟,可是背地里,他们常常在牛角上动手脚,让人防不胜防。我的公牛很多次皮开肉绽,都是上了斗牛士的当,我还以为我是他们的亲兄弟呢。

我吃亏吃出来许多经验,当然啦,现在轮到斗牛士新手来吃我的亏了。我已“身经百战”,我和我的两头牛远近闻名。每一场斗牛盛典,我都不缺席。

我从前以买卖牛羊起家,在挑选斗牛方面的经验常胜于别的斗牛士。别的斗牛士也有比我强的地方,但目前,我还无法具体说出他们的优点,因为我总是要在吃亏以后,才能搞清楚对手都具备了哪些优势,接下来才会特别防备他们那一方面。这是我的弱项,在有些时候,我的脑子过于老派了,慢吞吞的,反应方面的确比那些脑筋特别快的人慢一拍。我的优点也可能正在于此,因此人们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老实,看上去有点不太聪明,从而引申到我的公牛身上,觉得它也不过是一条菜虫,厉害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不太看重,他们让我参与各个活动,一场不落地邀请,也不过是在那样的场合中,我和我的牛多少能制造出一些笑料,而这些恰恰是娱乐活动所需要的。他们最初可不是因为我是个优质的斗牛士就尊重我。这当然不怪他们,是我的性格造成了他们的误解。我总是人前吃亏,人后也吃亏,因此我有了一个外号——何吃亏。我姓何。这个外号已经响得让人记不住我真正的名字。但无所谓,他们越是这样,就越会轻敌,自认聪明的人往往特别冲动、沉不住气,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聪明,做事总会呈现草率的一面。真正的强者从来都是笑呵呵的,遇到这样的对手我就要格外上心,他们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甚至他们看上去慈眉善目,一派忠厚模样,很难听到从这样的人口中吐出任何抱怨之词,也不轻易给人脸色,也不经常叽叽歪歪,这样的人一旦稍微耍点儿花招,谁也不会当真,谁也防不住,我需要注意的是这样的斗牛士。

了解坏人如何坏,好人如何好,对于行走社会没有半分坏处。我不害人,但知己知彼,至少吃亏的时候看着像是吃亏却不真正吃亏。这是我慢慢悟出来的道理,脑子转不过别人,就得找一个万全之策保护自身。

现在,我给我的公牛取了名字,其实,是编号。它是我的公牛4号。在它之前我已经换掉了三头斗牛。“退役”的斗牛其实不太好卖,作为耕牛,它的脾气太大,作为肉牛,谁又舍得花大价钱?人们永远热衷于节俭持家。但我不缺买主,卖牛对我而言就是重操旧业,不过就是价钱方面的高低区别。我的母牛也不是头号牛,它是第7号。4号和7号牛,跟我也不过一年时间,但就是因为它们两个,我的名声打开了。我得感谢它们。我给它们最精细的饲料,都是我自己亲手去喂,我其实已经聘请了一个专门喂牛的专业工人,作为牛的保姆(可以这样冠称他的职业),他当初来应聘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我是牛的保姆。他完全可以替我干这些活,就算这样,我还是愿意亲自去喂养这两头牛。当然洗澡和每天下午带出门散步这样的活计,我就完全交给牛保姆了。他的工作很专业,态度也很好,确实令我信任。

我的邻居们不太喜欢看斗牛。跟一群没有爱好的人生活在一起会很痛苦,但时间长了也就不痛苦了,因为我都懒得去计较他们那种鬼样子。他们没有爱好,不斗牛,不斗鸡,甚至不玩扑克,每天都不知道在瞎忙什么。人确实以群分,以类别,以兴趣高低不同而分道扬镳。我要做不到睁只眼闭只眼跟他们同住一个村庄,那就只能背井离乡离开这儿。但凭什么要走呢?哪一片土地上没有这样一群人呢?谁知道我搬到有相同爱好的人群中,会不会又因为掰扯爱好之事打起来?我看过许多人争论,为了他们所爱的同一件事,因为不同观点,吵得掀桌子。人类是非常麻烦的,是比斗牛还凶猛的动物,不赋予他们爱好不行,赋予他们爱好也不行。当然啦,跟完全没有爱好相比,为了爱好掀桌子也可能是一种乐趣。我只是不太愿意跟人吵嘴打架。我身体先天不具备斗殴的条件,个头还不足一米六六,这是让我自卑的地方。不过现在,我不为身高自卑了。男人不看个头,男人看的是胸怀和智慧。我相信我并不蠢笨,眼光也不比谁的差。当然我肯定有缺点,某些方面,我可能确实缺乏了什么。抱残守缺?为了我的某种理想,为了它不再受到破坏和糟蹋,我把自己内心一些情感封闭起来,而这在一些人眼里,我像个蠢货。就比方说,我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成家,三十五岁,我还没有自己的家庭,男人和女人就会猜测我的生殖器是不是除了撒尿这个功能就没有别的作用了。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也懒得解释,反正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我没有女人,我说的是身体上的拥有,从来就没有那种体验,我和我的4号公牛一样,都还是完完整整的男人。

把4号公牛卖给我的那个人当时还有点邪气地笑说,它长大了,该给它找个女朋友了。我怎么可能会理会这样的事情。我始终认为雌性动物事儿太多了,我一个高级动物都处理不妥的烦心事(包括爱情),它一头牛更不会。我买了母牛7号也不给它。我把它们分开关着,下午散步的时候,也让牛保姆分开带出去。

牛保姆觉得我是在嫉妒公牛,因为在牛的世界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感情基础,它们只需要雌雄相遇,然后在大自然中进行交配。就算这样,我也不能给4号公牛配备它的专属母牛,这种事儿想都别想。母牛会消磨公牛的意志。母牛最好的作用就是在公牛打败了还不肯下场,还在那儿死皮赖脸消磨时间的时候,去到斗牛场边缘,漂漂亮亮地走上一圈,散发它雌性的气味,把那些已经战败或者还没有战败但显然丧了实力的公牛引出场地,好让下一对公牛开赛。我的母牛就是起着这个作用,也是我当初购买它的原因。它不仅仅单独服务于我们的公牛4号,我也把它租出去,服务于别的公牛,让牛保姆牵着,专门吸引别的需要退出场地的公牛走出斗牛场。引一次,那些斗牛的主人就要给我20元小费,都是小钱,可一天下来,也够我和牛保姆吃吃喝喝,反正它闲着也是闲着。许多斗牛士不屑于挣这样的小钱,他们甚至认为这在斗牛士中多少失了体面。我挣的就是他们爱面子的钱。我根本不在乎面子,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面子这东西,不能时刻拿来摆耀,我的母牛也不在乎面子,它已经熟悉自己的身份职业,会相当配合牛保姆,在斗牛场转圈的过程中,做出它们牛类的搔首弄姿。在人们眼中,母牛不过是狠狠地甩了几下尾巴,但公牛很吃它那一套。我并不是要把它买来给我的公牛做女朋友,这一点母牛早有察觉,它肯定也不再相信爱情了,至少不再相信与公牛4号之间还能产生什么爱情,这是最好的结果。我需要看到4号和7号早早地放弃妄念,干一些比较实际的事情来过完牛的一生。爱情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作为人类的观察和体验,我从来就没有遇见哪一场爱情是值得称颂、可为它像斗牛那样抛头颅洒热血的,没有,从来就没有,它只是一贯地充满了危险性。即使很多人相信绝美的爱情存在,我也偶尔相信它存在(偶尔:我要用这个词,容许我为了自尊心或者什么,要把它说得轻描淡写),但更多时候我认为,它不在了,是一拨不相信爱情存在的人遇到了相信爱情的另一拨人,然后相信的这一拨人被不相信的那一拨人狠狠戏弄之后,大家一起失望,一起不相信。事情肯定就是这样的。我曾经很天真——好吧,我承认,我不再逃避内心——我遇到过几次爱情的骗子,现在我已经把她们称之为爱情的骗子,对这些过去相识的姑娘们,不再像从前刚分手时一样,还傻傻地思念她们许久。我渐渐地看透了,她们遇到我的时候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深情厚意,不能全心全意投入到感情之中,像是一种很不死心的、最后的挣扎,我当然能感觉出来,她们自己在做着思想斗争,然后,深吸一口气(总是这样),说一些让我晕头转向也可以让她们自己感动起来的话,就是那样一种状态。我相信有很多时刻,她们都在做着这种努力,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她们最后伤害了我,我也没有真正去怨恨她们中任何一个的缘由,虽然会忍不住要称呼她们是爱情的骗子。我后来逐渐可以理解她们当时的心态了。我没有想到她们在受到伤害之后(我愿意相信她们从前都是水灵灵的好姑娘),可以变得那么冷酷无情,对待真感情完全没有信任,只需要一点点小事就可以使得她们离开我,或者说,只需要一点点考验。比方说,一只鸟飞过我们的头顶,掉下来一坨鸟屎,我们就分手了。因为她们觉得我根本没有保护爱人的能力,或者是,鸟屎落在我的肩膀上,我随便捡起一根小棍子把它擦掉,结果却越擦越脏,搞得整个肩膀都臭了,她们就会觉得我这个人一点儿都不讲究,非常邋遢,脏兮兮的,像一泡鸟屎。就是类似这么滑稽的小事,能让她们把我的品行践踏一番,然后扬长而去。我还能相信爱情吗?当然不能了,那都是欺骗的游戏,胡搅蛮缠的游戏,互相折磨的游戏,我宁可这样去概括。如果真有什么动人的情意,早就被一部分人践踏得不留痕迹。我已经放弃对好运的坚信,不再认为可以遇到同样相信爱情的那一拨人之中的一个。我现在更享受这种光棍生活,它断了我所有的念想和痴心,活得光溜溜,像条一无所有但丰富广阔的海鱼。相信公牛4号也会习惯这种生活,养精蓄锐,跟我一起好好搞它的斗牛事业。男人嘛,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我经常拍着它的牛头说。

我的苦恼在于,更换母牛的时候太多了。我的公牛4号可能真的被我培养得对母牛没有什么兴趣,也或者是,它在牛界越来越有名头,也就越来越花心。它越发挑剔,越发具备一条光棍牛的傲娇气质,在它身上,我就换了5头母牛,7号母牛之前的那几头,完全吸引不了它的注意力。它也特别热衷殴斗,确实把属于它的事业搞得风生水起,每次赢了还不肯下场,还追着别人的屁股或脑袋,有时候甚至去追别的没有上场的斗牛,一通乱斗。我频繁换了几头母牛,到7号的时候,它才算接受它,可是最近好像又有点不买账了。它那点儿好不容易热乎起来的爱情之火,似乎在渐渐熄灭。我可能又要卖掉这头7号,该去物色8号母牛了。我的麻烦就是搞不清公牛4号的喜好,不确定它喜欢什么样的母牛,脾性,长相,包括毛色深浅、走路姿势、四肢肥瘦(如果它也有一些基本的审美需求:大长腿,或者肥美的小短腿,翘臀还是扁平屁股,风骚还是不风骚)。它的审美一直是个谜,我至今也没有猜透,也不可能猜透。但是管它呢,谁还真去在乎一头公牛的审美,至少接下来的几场比赛,7号母牛还得跟着去,它还没有完全被4号公牛嫌弃之前,我就暂时多让它给我赚一些钱。

我现在只想躺在家门口晒晒春天的太阳。这时候的阳光相当美好,大地上全是鲜嫩嫩的草芽,我住的门前那条河边,新鲜的花儿疯了一样开,我好像都感觉到阳光一把一把地将花香送入我的肺腑。我要不受干扰地享受今天下午的暖阳,就当是,我已经到了晚年,在茂盛的一生中,终于获得了平静和幸福。

明天又要去参加斗牛活动。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公牛4号的牛角已经削尖了,每隔一小段时间,我就进行一次削磨,这样它才有硬武器。

我就输在缺乏经验上,前面几头斗牛的角最后都断了,而且全身就像被小刀子戳过。我当时一直不明原因,认为别人的牛角天生那么尖利,比我会选牛。我说了,那不仅仅是牛的战场,也是斗牛士的战场。牛比蛮力,人比奸诈。

我如今每日空闲了就要打磨牛角,有时候,为了避免散步的时候公牛4号随便拱土而损伤牛角,我还特意准备了牛角保护套,是真的牛角制造的保护套,不管什么品种的牛角,水牛角也行,削到合适,给公牛4号套上。平时它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牛角都不是真的,只有斗牛场上,它才会露出自己真正的“武器”。

现在,我们就在斗牛场上等着参赛。在我们前面还有两队。我们排在第七号。之前胜出的牛,我看了,都不是公牛4号的对手。它们太胖了,或者太弱了,不仅从体型上看去是这样,就是从气势上看过去,它们也是这样,要么胖要么弱。按照斗牛的标准,每一头斗牛最基本要八百斤偏上或一千斤,但我们这儿没有严格的斗牛标准,这是私下的斗牛活动。牛的胖瘦不受限制。公牛4号的优势便是我完全按照了斗牛标准来喂养的,所以它的胜利有一半功劳是我的。我还给它配备了最锋利的牛角。

我现在有点儿担忧公牛4号的牛角坚硬度,这一次削牛角的时候,我有些走神。可能把牛角削得有点细了,虽然尖利,但它的弱点没准儿就是太尖利而不够坚韧。这种细微的把握完全依照经验,而我昨晚没有把握好,神思完全在别的地方,一些过往相识的姑娘们的脸孔,飘荡在我的记忆中。我就说吧,爱情是消磨雄性意志的。我前天晚上梦里非常杂乱,导致昨天一整日,我都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里。

我昨天一直在避免回忆。回忆里冒出来的那些姑娘们的脸孔中,有一个最年轻漂亮,二十出头的样貌,说起来,我都不认识她。就是这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在上个月某一天的一个小型斗牛场上见过的人,在一个月之内竟然出现在我梦里好几回,并且白天我还会时不时想起她的样子。她对我只说过一句话:您就是他们说的那位很厉害的斗牛士吗?我慌慌张张地点头。只点头。我现在追悔自己当时怎么没有礼貌地回个一字半句。我承认,当时就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内心慌乱无措。为了掩饰这种轻浮(我认为太轻浮,认为一见钟情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心境,我故意冷冰冰的,对她的热情完全不放在眼里。我当时转身走开,把她一个人丢在原地,不敢回头看她是不是给了我一个鄙夷的眼神。但是现在,我在受着单相思的痛苦折磨。

好吧,我承认,昨天那些所谓的关于爱情的理智全是假的,全是我为了让自己从这种单相思的痛苦中走出来而硬给自己下的“药”。现在看来,什么药都不起作用,即使我昨天的那些道理其实非常有道理。我享受光棍生活吗?不,根本不能,我时刻感到孤独,就算我表面上装出一副享受孤独的模样,内心已经觉得自己相当悲惨,我甚至还会害怕这样孤独地突然生了什么重病,凄然死去,无人收尸,然后我的尸体长满蛆虫。我是个矛盾体。也许在一生中确实有大半的时光我在享受自由清爽的日子,可时间长了,我也渴望有个姑娘稍微关心我一下,对我微笑一下。我也许只需要这些?娶回家做老婆,我倒是没有想过。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哪位姑娘又会愿意浪费时间,难道要她消耗可贵的青春在我身上,不被我完全所爱,却要等我死去然后给我收尸,以免我死得无人所知,过于恶心?

但我确实只需要一些浅薄的感情了。我要的竟然只是她们的一些表情。这简直像个流氓的索取。但谁说这不是我的自卑和可怜之处。我对情感的需要已低到这种地步。

我要的,也许就是像公牛4号所需要的那样,仅仅是姑娘们心甘情愿在场地上为我走上一圈,而我这个不是斗牛的斗牛士,心酸地扬着一米六六身高上面的脑袋,扬得那么虔诚和得意,扬得它像是获得了爱情的眷顾和洗礼,获得进入真理殿堂的准许,获得了稀缺的关怀,如果有人搔首弄姿吸引我的目光,我也不认为那是轻浮,不觉得那是个坏姑娘,因为我知道,那仅仅是一些片面的意思,她们本身也没有义务和许诺,要对我付出内心一片真正的光芒。我只需要享受那些事先就一目了然的片面之情。我对感情的需要,仅剩下这么一点儿皮毛,像是最后的、气若游丝的需要。

眼下,我只想看到来我梦里的姑娘对我再微笑一次——随便吧,嘲笑也无所谓,我都可以接受。

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真是可惜,也许,所有的好姑娘都是没有名姓的,她们像神。

我忍不住在后来的斗牛场中悄悄寻找她的身影,包括现在,我到了今天这场大型斗牛场中,注意力也无法完全集中在公牛4号身上,我在寻找那位陌生姑娘的踪迹。上一次她代替她的家人把斗牛带来参赛,我觉得她应该还会再来。上天没有道理安排一些莫须有的缘分,我当然必须相信这就是缘分,这不是人群中随随便便的相遇,不是老天爷的一个玩笑。

我竟然开始祈祷她再次出现,而不是祈祷我的公牛4号再次获得今天的胜利。

我只轻微想到她的样子,就开始心跳加速。爱情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我像昨天那样警告自己的内心,思念的味道却更浓了。

我确实应该把心思放在公牛4号上,很快下一组就轮到我们上场。

今天的气温非常适合斗牛,不热不冷,这是天时地利,只差我这个人和。平日里这个时候,我已经给公牛4号揉一揉腿脚观察情况,给它打气加油,摸一摸它的牛角,拍一拍它的牛肩。

斗牛选择的场地非常平坦,总会在山顶盆地上,盆地的周边有些小山包,那些山包仿佛电影院里的嘉宾座席,人们就围坐在高处观赏。斗牛士也充当了场地安全员,当然还有别的辅助者,我们不缺人手,斗牛四处乱窜的时候,他们负责保护人群。

每一场比赛的消息都有人事先进行散播,每个村寨都有这号人进行撒网式宣传,到了比赛这一天,斗牛场周围的小山包必然挤满了看客以及赌牛的人。买我公牛4号全胜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我们刚进入赛场,就有人过来关心咨询公牛4号最近的状态。我不会真实相告,这是比赛的规矩,斗牛士不能私下透露斗牛的健康状况。愿赌服输。组织斗牛士比赛的私人主办方还会从我们斗牛士中抽取比赛组织费,也就是他们所说的辛苦报酬。宣传和有序地举办比赛,确实也需要有人承办。现在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较为专业的团队,我们也有赖于这样的团队,它能促使这项活动顺利进行并且具有更大的知名度。不像一开始,我们只有几个斗牛士自己带着牛顶来顶去,赌牛的人也很少,几乎没有形成规模。

现在,我们只负责参赛就好了,相当于请了主办者,以半合伙的方式把比赛搞起来,已经吸引了许多村寨之外的人前来观赏,这些人带来的利润也不薄。我们的报名费每头牛两百元,这是必须要缴纳的。为了减少斗牛的体力消耗,顺利参加比赛,斗牛到了集合的地方,由主办方出车把它们统一运送到山顶。赛后获胜者的奖金,由赌牛者下注粗细定论,输赢的数目决定了奖金的厚薄。这其中仍然有一部分获利要抽取给主办者作为报酬,然后再抽取一部分作为举办下一次的开销。我们不仅仅只需要场地,我们也需要一些设备,比方说,准备一些高音喇叭,一些音乐设备,一些主持设备,临时聘请主持人和斗牛啦啦队的费用也会考虑其中。甚至为了宣传,我们还会给观赏者准备一些小礼品,进行简单的抽奖活动。这样剔除之后,剩下的获利才能按照名次分给斗牛士。现在他们已经是非常专业的主办团队了,公平公正(即使不那么公平公正,在斗牛士能接受的范围内稍微有些小动作也无伤大雅),所选的场地也符合观众和斗牛士所需,甚至连天气都把握得很好,极少在斗牛的日子里发生暴雨或者暴雪。当然,难免有时候烈日当空,但那种高温天气里进行的斗牛比赛,又能掀起另一种振奋人心的效果。就是这样,他们的服务已深入人心,深受斗牛士和观众拥护。赌牛的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怨言,这之中的乐趣,远比坐在麻将馆里搓一天麻将来得有意思。主要的意义还在于对现场斗牛的观赏,热血偾张,身心激奋,斗牛身上那原始的蛮力和凶狠,挑动着男人们内心的某些原始力量,一些他们现实生活中必须压制的洪水,在公牛身上得以显现,就仿佛他们也这样野生凶猛地活了一次,不再两腿谨慎地走路,不用眼不斜视的注重生活中每个琐碎细节,他们可以像斗牛那样四肢着地,恣意地,随心所欲,毫无规矩和条条框框所限,完全释放那原始的好胜心和生命快意,放任自己的脾性。某种时刻,他们可能也会像我这般想象(毕竟我也是个男人),会把场地上公牛4号的对手看作我的生活,每当公牛4号用它的尖角去顶撞生活的时候,也被生活顶撞回来,负了伤,但公牛4号终于赢了对手,我就会热血沸腾眼中含泪,就好像我也那般疯狂和毫无顾忌地打败了生存障碍,像个默默无言的英雄,哪怕身负重伤,鲜血还在滴落。我觉得他们应该差不多也是这种心境,不然为何每一场斗牛他们都会前来观看,而且无论如何,不管钱多钱少,总要赌上那么一把。他们并非完全是个赌徒了,他们其实更专注于斗牛场上的战斗。

我的公牛4号已是闪耀的明星,它受到一部分赌牛者的追捧。刚才我带它进入参赛场地的入口时,被人礼貌地拦住片刻,它的牛背上披着几面彩色宽布条,都是那些阻拦者给它戴上的,像绶带。不过,也就一会儿工夫,主持人便要求把彩带拿走了。目前,我们已经在这儿排队准备上场。它低头随便咀嚼几口野草,它在做着上场的准备,调整身心。它已经是头专业的斗牛,以往的经验可以令它在这种场景保持镇静,不会再因为场地上正在进行的殴斗受到影响。刚到它就在场地边缘活动了几下四肢,蹦跳,然后用头去拱了几下土坎,那都是它在做着战斗的准备,试探自己牛头的灵活度和牛角的坚韧度。它抽了几下自己背部和肩部的肌肉,那个动作被许多人看到,还获得了一大片掌声与喝彩。它都会宣扬自己了,不像一开始那时候,我还需要刻意带它在周围山包跟前走一圈,让那些赌牛者有信心下注,毕竟,下注的人多,买它的人多,我们的盈利才会多。它真是不负我的苦心。

我应该也要这样,把心情收一收,今天这种场合,如此盛大的场合,不该怀有儿女私情,也许,思念一个不知道你心意的女子是不恰当的,牛知道了都可能会开口笑话。如果我这么动心,何不直接去找人打听她的下落,如果我需要的仅仅是片面之情而不是真正的心意,那又何必。我不该惧怕孤独和落寞,因为这已经是我的灵魂元素。我的人生就像公牛4号的牛角,是需要硬生生地去撞开生活的门牙,才能从那滚圆的混沌之中跳出来,看到更多天地。人不能自我设限,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设了限,如果把心放在某一处,一直不挪动,等到想挪动的时候,一定会很疼,我不能造成这种后果。

灵魂是不需要伴侣的,不是吗?只有怯弱的人需要伴侣,不是吗?

我要振作。我要独处。我要跟公牛4号一起搞我们的斗牛事业。

开始活动活动手脚,就这样,很简单的,扭扭腰,扭扭脖子,甩一甩我的两条胳膊,待会儿我还有得忙呢。

我的公牛4号顶着对手的肚皮,顶得对方身体都弯了。我觉得我们今天仍然会取得胜利。

我的公牛4号很沉得住气,它现在对比它身强体壮的对手已经丝毫不畏惧了,它会用它的聪明、从容不迫,用过往的丰富角斗经验制服对手,渐渐地,它就会让场地上所有公牛惧怕,在气势上给那些牛儿们狠狠一击,并且赢得小山包上粉丝们的掌声。它已有十足的明星模样,是斗牛界的王者,它的每一块肌肉都给了赌牛者绝大的信心。为它下注的人已经站在山包最显眼的地方,他们的神情比我更专注呢。

他们在欢呼。我听见了。

它在欢呼声里越发勇猛。我看见了。

我被潮水一样的热闹淹没。我感觉到了。

但我是麻木的,或者说,我还比较迟钝,在胡思乱想。我不应该这样,我知道,作为男人,今天这种场合最不能表现出恍惚的模样,这样不利于我的斗牛事业,让别的斗牛士看到,会趁我不备给我的公牛4号下套也说不定。人心难测。在斗牛场,没有人会关心一个突然失神的斗牛士心里出现什么难事,他们只会利用这个好机会打败我。

我为了什么走神呢?不仅仅是那位陌生的姑娘,还有别的,它们把我的思绪扯得像一片浓雾,已然理不清头绪。我感到这一切多么虚妄,一个斗牛士在激烈的斗牛场地上突然感觉到所作之事的枉然——就是这种感受——无论为了什么,我都忽然冒出极度失落的情绪。那么,我还能做什么?转身离开,丢下我的斗牛,这是极度不负责任的,这会让人觉得我的一生就是这种样态,没有斗志,临阵脱逃。可难道没有人这样做过吗?一定有人在这样的活动中扬长而去,什么输赢,钱财,声名,他突然就不再感兴趣。和我一样的某些人肯定做出过令人瞠目结舌,甚至对他骂骂咧咧的事儿。如果我有这种潇洒的做派,谁说就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我能这样做吗?牛保姆把我看着,他手里牵着我们的母牛7号,他的眼中有笑意,这是对当前赛事的有把握的笑意。他在期待我也会有同样的心情。他毕竟只是牛保姆,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能懂得我这样的人为何总是在某些巨大欢乐中突然煞风景似的摆出一副痛苦的冷脸。将自己努力融合到巨大的烟火之中会不会就让人获得了一百分的满足和幸福感呢?我不知道。我没有体验过那种生活。但是我知道,人类的幸福一定不会时刻显现,一定都是短暂和奢侈的,这么说,别人肯定以为这是悲观主义者的定论,但他们也不会有更多证据来反驳我的看法。说句实话,我会有这样一种心态,与我少年时期常受到同龄人的欺负有关,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同类是最难相处的。要相信,或者说,要相信我这样平凡出身的家伙,身边出现的同伴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喝酒,打架,在大街上浪费青春,挑逗年轻姑娘,喝醉了睡在马路上被车碾死,而那些苟活下来的人,对友情的看待是粗暴而又无力的,不知道他们心里发生了什么,也许心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才会如此狂躁,空荡荡的灵魂最喜欢肆意地横冲乱撞,缺乏父母之爱,也可能过于受到家庭宠溺,在叛逆期的时候,对我这个同伴的欺压成了他们日常的乐子。我就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但一直没有胆量长高,现在我得说,我的身高局限在我的自我保护欲中,不敢贸然地长得过高,处于躲避同伴的状态中。

而现在,不仅是现在,成年以后,我总喜欢观赏一些非常激烈的比赛活动,比如拳击比赛,看到我喜欢的拳击手把他的对手打趴下,我内心的皱褶就好像被熨烫了一番。如今我自己亲自参与到激烈的活动中来了。我和公牛4号几乎成了活动的主角。我在用这么激烈地活动,让观赏者从各自的内心深处拔出愉悦的根芽,也拔出我对眼前突然而起的虚妄之意,以及,我需要疗愈旧伤。我一定要像在场的人那样,融合到眼前巨大的热闹中,反正,很多时候,我们的快乐都是逼迫和佯装出来的。一个人一直笑,到后面他总会真的发自内心地、莫名其妙地笑一下,哪怕笑得突兀和神经质。

我不能像个病人那样活着。

现在我该做的是,围着公牛4号的视线转,让它看到主人如此卖力地给它鼓劲。牛也是需要关心的,何况是一头斗牛。斗牛和斗牛士一样,除了浪得虚名之外,所剩下的也只是巨大的孤寂和每一个漫漫长夜,这些都需要我们自己默默去消化并习惯。

但今天我们必须赢了这场比赛,因为今天是我做斗牛士以来状态最不好、心情最不快乐、感到人生之事尤其空落和虚妄的一天。当我们觉得自己活在某种难以逃脱的无形的囚笼中时,越要战胜它。

我开始围着斗牛场快步走,后来是小跑,现在开始迈开步子完全跑起来了。我踩着新挖开的一片圆形跑道,在斗牛场外沿,甩开了我的两条短粗腿。最妨碍我的东西就是屁股上还挂着一串钥匙,这是今天早上牛保姆硬生生给我挂上去的,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见我这样挂过钥匙,每一次见我收拾钥匙,都是躲躲藏藏地塞进某个衣袋角落,每次都塞忘记,找起来一顿狠找,尤其费劲。今天早上,他就像我的老家长那样,非得将钥匙给我挂屁股上不可(因为他也知道,没有比把钥匙挂在这儿更丑的了,他要让我接受这丑样子,以削弱我对美的追求和执念),不然,他要辞退这份工作去别的地方,不帮我干活了。我不能及时找到像他这么专业的牛保姆,只能暂时委屈一天。他一定是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了解到我的某些习性,而这些又是他看不惯的。我不得不猜想,给牛做久了保姆,也有职业病。

但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我。因为只有我自己了解自己,甚至有时候,我也并不完全了解自己,世界上最陌生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身,自身就是宇宙,思想永远是最深邃的宇宙虫洞和黑洞。我现在不想研究这些东西。我只想在斗牛场边沿不受阻碍地跑上几圈。这已经不是为了斗牛而壮胆了,是我自己需要跑起来。我从前极嫌弃别的男人把钥匙挂在屁股上,长得再好的男人,屁股上挂着这种东西,一定会让我感到悲哀,就仿佛看到一个人每天把自己的囚笼锁起来再打开,而且还总是挂在屁股的位置,就更加让我头痛。可现在我自己的屁股上就有这讨厌的玩意儿,叮当叮当,毫无美感的响声,就算我身高一米八,长着一副潘安的面孔,有着一个格外吸引姑娘们目光的性感屁股,也被这东西给无情地干扰了。

场地上的热闹气氛被我带入了绝佳状态。有人在小山包上唱起了快节奏的歌,以附和我的热诚。但就是在我们所有人都这么欢乐,这么激烈地寻找快活,等着胜利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我的公牛4号却被对手顶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因为它死了。暴毙而亡。这在过去的斗牛中也不是没有。越是看上去健康强壮的牛,越是发觉不了它的隐疾。隐疾,总是藏匿在刚强表象之下。它不是第一个这样死在斗牛场中的牛,所以,当它被主持人宣布死亡的时候,人们并没有格外地悲痛,就连那些为它下注的人都一副愿赌服输的样子。这被看作人之常情,也是牛之常情,在斗牛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再优秀的斗牛士,手中也难免有这样几头死在斗牛场中的牛。这可能还象征着斗牛士的一种荣耀,死在斗场的英雄那样,斗牛士会被他的牛光耀了门楣。

可我需要什么荣耀吗?我刚刚在进行一场刺激游戏,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在那儿不知道是为牛鼓劲还是为自己鼓劲,尚未从那激昂的情绪当中完全清醒。可我的牛实实在在地死了。我必须醒过神来,并且还要保持镇静,给人这样一种暗示:这并不意味着斗牛生涯的结束,我还会有斗牛5号以及更多。

我没有立即跑上去观察公牛4号是不是还有最后一口气,还能不能再抢救一下,我只是站在斗牛场边沿,等着主持人宣布我们这一对斗牛因为其中一个暴毙而打成了平手。

我也确实没有过多的情绪,也许在小山包上的观赏者眼中,我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几分斗牛士的稳当、理智,或麻木不仁。只有我自己感觉恍惚,世上的喜乐短暂而猝不及防,祸端却是迅捷之势。我的牛暴毙了,我很伤心,但这份伤心却露不出来。

我有错觉,我就是那暴毙的公牛4号。

人们在提醒我,催促我赶紧给公牛4号收尸。我就会想象到,他们是不是害怕慢一分钟拖走它,公牛4号的尸体就要长虫。人类可以容忍许多幻影,但却从不容忍一具死尸。

【作者简介: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州。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说集五部,散文集三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