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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惟:二手阳光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3期 编辑: 时间:2023-03-21

唐一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青年作家》《作品》《四川文学》《青年文学》等。长篇非虚构《2020滞留美国实录》曾获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类提名,已出版小说集《月季》。现居成都。


1

我从来没有想过,阳光会在我的生命中成为一种梦寐以求的奢侈品。

其实,搬家三个月后,我们都习惯了发霉的浑浊气味,也掌握了挤在六十平方米房子里生活的最佳技能,我的妻子不再埋怨厨房里的泔水为何会从卫生间地漏里反渗出来,她会忍着巨大的恶心把那些黏黏糊糊的东西擦干净,并且不说一个脏字;我的儿子也不会再跟外人说我们的新家黑得像个蝙蝠洞,小区里偶遇野猫,他会真诚地冲那猫说:“猫,你来我家吧,我们家里有老鼠。”虽然那野猫对他的邀请根本不感兴趣。儿子已经有了两个稳定的朋友,一个是同为人类的比他年长两岁的小男孩,另一个则是年纪不详的一条狗。

我也不再反复琢磨这套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房子,在它如驹过隙的光阴里,曾经都经历过什么?住过什么人,死过什么人?承载过什么样的欢笑与眼泪?不就比我年轻了四岁吗?三十年而已,怎么就落得满棚霉斑、残门锈锁?即使重新装修,它仍旧无法脱胎换骨,令人感受不到一点安逸。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妻子还是偶尔会在我怀里眷恋一下我们曾经位于远郊的那个家,那套采光极好的一百五十平方米三居室。

“以前我每次阳台上晒被子,晚上被窝里都是太阳的味道,你还说那是螨虫被烤焦的味儿,你还记得吗?”

“以前我最讨厌满屋都是大太阳,种的花都晒死了,我还专门挑了遮光布当窗帘呢,你还记得那窗帘吗?”我当然记得那窗帘,搬家的时候,由于原来家具尺寸都太大,只好将它们分成两部分,分别寄放在我们双方父母家里,丽娜说的窗帘,此刻正深埋在她母亲的柜子里。小区禁止在院子里私自扯绳晾晒,我多次劝丽娜可以学着邻居把被褥搭到墙根的那些树上,保安不可能时时盯着,可她却说那样像打游击仗,像玩杂技,被人偷走了怎么办?被人偷梁换柱怎么办?更何况,她才不愿意和保安多说一句话。她买了两个电热毯,外加吹风机,一番操作下来,她说除湿效果不比太阳晒的差。

丽娜忘不了“伊丽莎白·印象”,我们曾经居住的那个小区,偶尔,她还会一边洗衣服,一边像念咒似的背诵那楼盘的广告语——“晾晒、观景两不误,让生活更通透。阳光满盈,明亮向上,是您选择伊丽莎白·印象的理由。生活,应有光。”

但她非常克制,像我戒烟似的,从每天怀念一次,慢慢变成每个星期怀念一次。“眼睛不要老盯着家里的这几十平方米,多关注户外,你想想外面多么繁华,要有长远眼光。”我说。遇到这样的时刻,我只能不厌其烦地陈述老破小的“真香定律”,比如生活便利、交通方便、医疗资源丰富、保值等等,我的话不只是说给她听,也是在安抚自己,不然的话,我也很难从缅怀过去中真正走出来。没有广厦千万,就要在陋室里正视平凡,人活着要学会自愈。“困穷之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我经常故作斯文,对丽娜这样说。

丽娜欣然听着,并要求我许诺,等我们老了,还要再把卖掉的那套郊区洋房买回来。我每次都在与她温存的时候承诺,保证以后卖命挣钱,把曾经失去的再找回来,目前为止,我大概承诺过两次。

这是多么扯淡的鬼话,我们都是普通上班族,买原来那套房子已经耗尽两方老人所有积蓄,天知道若干年后那房子会涨成什么天价,鬼知道如今这套老破小的前程又在哪里,谁控制捉摸不定的命运?

话又说回来,只要我们的儿子宇轩能上个好小学、好中学,我们觉得,一切都值得。这是我们心甘情愿的,我们必须安居乐业,直到宇轩在这个房子里考上名牌大学,这就是这套老破小的神圣价值。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阴暗狭小、阴沉、黯淡的空间会对心理造成伤害。我下班后越来越喜欢在办公室滞留,回家越来越晚,丽娜慢慢变得很容易暴躁,时常为一点不顺心的小事就情绪失控,失去了阳光,她仿佛失去了信念,原本开朗的性格,慢慢变得有些孤僻。

那天晚上,宇轩写完作业后一直兴奋,丽娜在他身边耗着,讲了五六个睡前故事,还没有到我身边来。她原本答应我晚上要做爱。

我给丽娜发微信,问她,“还做不做?不做我就睡了。”

她说,“孩子还没睡,你洗好上床等着。”

身体已经很久没有痛快过了,我用冷水洗着,钻进被窝后,孤单地摸着那团炼狱之火。不知煎熬多久,我已经快无欲无求,快睡着了。我睡觉的卧室没有空调,也不准备再装,电热毯已经足够温暖,热腾腾的被窝里,感官和身体逐渐放松,在困意即将把我的意识变为浩渺无形之际,一股寒气突然汹涌而至。十一点半,丽娜终于蹑手蹑脚出现,她浑身冰冷,赤裸裸钻了进来,挨着我发烫的身体,我赶紧将她拥在怀中。房子隔音差,床的质量也不好,以至于以往我们每次做爱都像做贼一般,总觉得隔壁有人在听,所以从头到尾都需保持头脑高度清醒,谁也不会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腾出一只手抚摸她的胸部,她突然打了个寒战,把我推到一边。“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最讨厌男人手冷。”她盯着我的眼睛,伸手摸了摸我的下身,也是冷的,她很不满意。

“你为啥不用热水?跟你说了多少次,一定要用热水洗。”

“你不怕冻出毛病吗?”丽娜又钻到下面闻了闻,好像味道也不能让她满意。

“热水器太慢了。”

“你暖好再说,再去用热水洗洗,要用沐浴露。”

“行行行,真是麻烦。”我厌烦她如此挑剔,但为了一次难得的温存,我只好又去洗了一遍,上床后就把双手夹进胳肢窝,双腿曲卷起来,等着她说可以了。

“我已经够难受了,够累了,还要伺候你。”丽娜与我划清界限,在我让她满意之前,从头到脚没一寸肌肤与我相挨。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索性不搭理她。搬到这个房子后,我们只有两次房事是顺利的,从第三次开始,丽娜就出了问题。住进来第二个月,她就开始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起初,她只是出现了尿频的情况,但是这种不适愈演愈烈,她说她的脚指头也变大了,去一次卫生间她都会打几次寒战,她非常难受。丽娜是非常传统的女人,除了我之外,我相信她没有和其他男人切磋过房事,并且她十分爱干净,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下身不舒服的情况。出现这种问题,我们都以为她是上火了,我还劝她吃过几次牛黄解毒丸。

直到上一次做爱,她痛苦地从我身上翻下来,说这种事情对她来说简直是浩劫,我们才意识到问题没那么简单。医生给的论断是,丽娜得了妇科炎症,需口服左氧氟沙星加三金片,外用甲硝唑阴道泡腾片,此外,还需大量饮水,多排尿冲刷阴道,另注意腹部保暖。丽娜反复向医生强调,她平时是多么注意卫生,她的丈夫也很注意清洁。那医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居然给她普及了一个常识:女人的病,很多都是通过男人传播的,这种细菌在男人身上没有感觉,但是会传播给其他女人。因为这套谬论,我们曾在破房子里打过两次架。

用过几次药后,效果立竿见影,可恨的是,那病却反复无常,常常导致丽娜刚有一点激情,不知哪一点不对,那激情啪一声就碎了。我懂得爱惜她,但是我不能替她感受痛苦,所以,我只能忍受寒灯独眠,只能等她说可以的时候,才在床上等她。

为了让气氛好一点,我们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小瓶桂花香水,之所以不是玫瑰香水,丽娜说这种破房子太需要有点“贵气”了。她每次都会提前把头发和全身喷一遍,然后才邀请我爬到她身上。

我闻着浓浓的桂花味儿,嘴唇摩挲着丽娜的脸,床头灯照得她双眼闪闪发光,一个月没碰她,我觉得她好像变得美了一点。接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突然想亲亲她的嘴,但她还是一如既往把头歪到一边,不准我啃。动了情,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吻着她的耳朵,我温柔地说:“老婆,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让我再给你颗种子,一定能长出个漂亮的女儿。”

她立刻否定我的提议,义正词严道:“你能不能认真点?这种事情,要全心全意,不能有半点分心,不然怎么进行?”

我只好不太认真地在她身上摸索,二十分钟后,她还是面无表情盯着天花板,说:“再缓一缓。”十二点了,我的激情好像也碎了,我烦得不行,也瞌睡得不行,这种时候换哪个男人都会生气。

“你要是还不行就算了,别耽误瞌睡,我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呢。”我抓着她的胸脯,像捏着一坨温热的猪肉,兴致全无。生活中再多不易我都能承受,不求金玉,只要子孝妻贤,即便一辈子节衣缩食,我就还有无限能量去对抗生活中的凄凉。接二连三的打击,我的灵魂仿佛被压入海底深渊,幽闭怨旷,无法沉浮,无处逃窜。

“你真可耻!只顾你自己!”丽娜咬牙切齿,让我感到发怵。

“就你上班?我不上班吗?你有什么能耐?你只是上个班,下班后你什么都不管,我从早忙到晚,宇轩都七岁了,他说还从来没有吃过爸爸做的饭!你觉得很光荣是不是?”

见我冷眼旁观,丽娜的火一下子就点了起来,然后,她又拿出医生的话来闹,用最小的声音说着最歹毒的话,她知道怎样骂才会显得更狠,所以污蔑我一定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并臆测出那野女人极有可能也住在市中心。我说她疯了,无知,浅薄,她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她边哭边拿起床头柜上的农夫山泉,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冷水,咬定她的病一定是我传播的。

抱着一肚子冷水曲蜷缩身体,丽娜背对着我抽噎个没完,如果不是因为正值三月,天还很冷,我一定会立刻穿衣服摔门走人,就算坐在楼道里抽烟刷手机,也好过看她演绎一哭二闹。我想不通,人在极度难受的时候,头脑为何还会活跃得像个神经病。



2

门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丽娜如临大敌,迅速拉上棉被,伸着脖子悄声问:“宇轩,你在外面吗?”窸窣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不知道外面在搞什么。“宇轩——”我喊了一声。门开了,我们七岁的儿子宇轩穿着白色秋衣和内裤,像个天使一般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我们都打心眼里爱他。“你光着腿在外面溜达什么?”丽娜气得变了声,但是我们都没穿衣服,只能老老实实委身于棉被,一起伸着脖子,命令他不要东游西荡。屋里太冷,我们心疼。

“妈妈,你怎么又跑爸爸这里来了?”孩子光脚站在门口。

“我让你爸给我按摩按摩,你赶紧回去睡。”

“你俩太奇怪了。”宇轩缓缓而来,毫无疑问他是要加入我们。

“你想挨揍是不是?快回去睡觉!”我的呵斥让儿子脚步偏移了方向,关门前,他怯怯地回头说:“妈妈,你按摩完就赶紧回来。”

其实宇轩在六岁时就已经能独立入睡,原本这套两居室的安排就是我们夫妻二人一间,宇轩自己一间,他也非常期待。可在我们办完入学手续后,请他原来的同学聚餐告别时,偏偏一个家长喝得烂醉,口无遮拦地打趣了一句“不闹鬼的老房子没有灵魂”,宇轩就对他的卧室打了退堂鼓,认定了屋内有不洁之物,再也不敢一个人睡了。我们从没看过恐怖片,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对鬼有了概念,作为一个男人,我对自己儿子胆小怕黑这种情况感到羞愧。

丽娜抓着凌乱的头发,身体一阵阵战栗,她已经不哭了,反反复复说着“难受,难受”。我不喜欢表达深情,只做出沉着冷静,我穿上了保暖衣,等着她说出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比如倒水之类。

可她却喘着气,歇斯底里压着嗓子说:“你不要再折磨我,不要再纠缠我,我现在最恨的就是做爱!”这对我来说不亚于一记重拳,涌起的柔情望风而逃。我已经没有任何期盼,只恨自己当初追女孩时门槛太低,活该如今床上躺了个性冷淡的女人。

“周丽娜,这辈子我要是再求你,我就天打雷劈。”我要给自己争口气。我发誓,这辈子也不会再因为做爱而低三下四。

丽娜骂我卑鄙无耻,然后又杀人不见血地污蔑我是有了下家才会这么硬气。随她的便吧,我用被子蒙住了脸。她终于不再折腾,喊着难受离开了,全然不顾我已心痛欲碎。

疲惫不堪,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烦恼引诱着我去客厅里找烟。

朝北的阳台,只有两平方米。打火机喷出一个蓝色火苗,时间在烟雾中流逝,我趴在护栏上,孤独如一条缺氧的鱼,搁浅在海滩上。夜色中,八米的楼间距,令眼前同样破烂拥挤的阳台如魑魅魍魉。小区里住的都是俭省度日之人,除了和我们一样为孩子上学而来的三两家住户,此外几乎都是老年人,白天能听到对面楼里炒菜的声音,更能闻到那些油烟气,八米之外,能让人深刻领会什么是“一家煎油鱼,十家闻鱼香”,若不是身临其境,我相信这辈子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抽了两根烟,我却不敢再抽了,头顶上悬挂着老婆孩子的衣服。在网上看过科普,烟雾会依附在衣服上长达三十五天,三手烟会造成接触者出现牛皮癣等皮肤问题,严重者更是会诱发肺癌。

住在“伊丽莎白·印象”的时候,阳台是我晚上抽烟的地方,因为那个时候丽娜晒衣服都在白天,晚上阳台是空的。自从搬到这鬼地方,白天既晒不到阳光,还要遭受油烟侵袭,丽娜就索性不在白天晾衣服了,尤其是她的内衣内裤,晾在二楼阳台,邻居来来往往,多少有点伤风败俗。更要命的是,小区安装的健身器材,正在我们楼下,老头老太太喜欢扎堆儿,保不齐他们会注意到那些粉色内衣内裤,再嚼着舌根议论点胆大妄为的话,丽娜说她丢不起那个人。

吹着冷风,吃够了苦头,我的怨气也散了大半,把烟和打火机又放回茶几,客厅里一片漆黑。借着手机微光,看到我的饭盒袋里塞着盒装的金典牛奶,宇轩的袋子是金典有机纯牛奶,而丽娜的则是最普通的牛奶。无论何时,丽娜永远把宇轩排在第一位,我排在第二位,她是最后一位。为了宇轩,我们连吃一颗进口苹果都会分成三部分,宇轩吃最中间的果肉,我吃带核的部分,丽娜则回回都吃苹果皮,为防止我们不忍,她总是有自己的说辞,她说苹果皮是用来美容的。

我知道,冰箱里一定有切好的菜,天不亮丽娜就会起床,为一家做早餐,以及我和她上班要吃的午餐。结婚八年,丽娜买菜做饭,洗洗涮涮,从未强迫我做家务,她的确是个贤惠的妻子。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我叹了口气,原谅了她。

拿出手机,我准备用百度搜索一下哪家医院治疗妇科炎症更好。一条微信跳了出来,丽娜居然也没睡。

“把我的泡腾片拿过来,在茶几上。”

“还喝水吗?还难受吗?要不要我烧点热水?”保温瓶也在茶几上,我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不用,把药拿过来就行。”

我没有犹豫,立刻拿起那板铝箔包装的药,进屋开了灯。丽娜用胳膊挡着眼,让我赶紧关掉,说太刺眼,会惊醒宇轩,我只好关灯。黑暗中丽娜接过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傻站着干什么?赶紧睡觉去啊。”丽娜打发着我。

“还是再找一家医院看看吧。”我说。

“再说吧,你赶紧睡去,都快两点了。”拆开铝箔纸,那药片在一声清脆中被抠了出来,然后她又伸手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拿出的应该是一次性指套。

“你先别走,去给我把垫子拿过来,就在阳台上,应该干了。”

“哦。”我知道丽娜说的垫子,自从用了那个泡腾片后,她就必须得在身下垫点东西,因为药物吸收后会向外排出残渣和白带,打湿睡裙不说,还会把床单弄脏,让儿子看到,又是一件难为情的事。

没有睡好觉,我的心里却没有那么难受了,于是决定做早饭。

丽娜的手机闹铃还没有响,宇轩就被尿憋醒了,他趿拉着拖鞋经过厨房,突然双眼睁得很大,问:“爸爸,你好奇怪啊,你不会做饭,为什么要做呢?”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要做饭?”厨房一片混乱,案板上堆得不成体统,我正努力摊着一张煳了的煎饼。

“我做饭很正常啊,我也经常做饭。”

“是吗?我怎么没见过。”宇轩凑过来看了看煎饼,做出嫌弃的表情。“你没见过的多了。”“跟妈妈说不用早起,做好饭我叫你们。”

“真的吗?我是不是在做梦。”宇轩的嘴张成了O形,他突然很开心,跑着回了卧室,我听到他们母子二人在笑。

在橱柜里拿出鸡蛋,蛋托上却出现一群笑脸,我吓了一跳,发现每一个鸡蛋都用黑色马克笔画了不同的脸,有的眉眼弯弯,有的龇牙咧嘴,每个鸡蛋都有一张月牙般的大嘴,整个蛋托看起来热闹得不可开交。一定是宇轩干的,他实在太古灵精怪。鸡蛋的笑容印到了我脸上,我的嘴也咧成了月牙状。

我又找回了自己,我有家可归,不是漂泊无依,有妻有子相伴,有衣御寒,有谷果腹,有事可做,高堂尚健,无病无灾,我已经应有尽有了,连儿子的教育问题都得到了最好的解决,要是还不能过好日子,命运若会讲话,也该责怪我不识抬举了。谁家锅底还没有些灰呢?

天亮了,窗外魑魅魍魉已换了容貌,油腻的窗户泛起闪闪银光,锅盆叮当之声传来,柴米油盐之气飘至,若用另一种眼光去品味,烟火人间,倒也自有一番诗意。平凡的日子,岁月还很长。

比我起得更早的邻居早已下楼做健身运动,我准备贴心到底,趁着楼下还只有三个老太太,我赶紧去阳台收丽娜的内衣内裤,然后再去楼下倒垃圾。等丽娜穿好衣服,她一定会为深夜的胡闹自惭形秽。

健身老太太一个双脚踩着太空漫步机,一个弯腰推着太极推揉器,还有一个站在扭腰器上,她们夸张的动作呈现出稀奇怪异的姿态。我和她们都不熟,仅仅是打过几次招呼,知道她们大概都姓什么、住哪个单元。我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老太太们仍旧忘我地做着运动,好像还在谈论坐公交车去领鸡蛋的事。

我觉得应该没有暴露自己,索性也没有冲她们说“早啊”。丽娜的内裤都是浅色,夹杂在我和宇轩的深色棉衣中间,显得有些醒目,她的确很注意卫生,得了这个病后,她连空气质量都考虑到了,认为是室内气味儿太过浑浊,几乎每天都把穿过的和没穿过的内裤拿出来清洗。一件件往下扯,发现足足有七条之多。



3

“小赵,你干什么呢这是?”蹬太空漫步机的是许阿姨,她突然抬头喊了一声,另外两位也仰脸瞅着,压迫感瞬间朝我袭来。

“啊,许阿姨,你们都早啊。”我装傻询问,希望她们老眼昏花,看不到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赵,天不亮就听你家在做饭,是你做的吧?”许阿姨双脚打着晃,双手交叉揣进袖管,趴在护栏上打量着我家阳台。

“是啊,是我做的。”我扯着丽娜的内裤,给了老太太们一个笑脸。“看看人家小赵,在单位都当大主任了,还洗衣服做饭,一天到晚围着锅台转,真勤快。”许阿姨嗓门提高了一倍,伸长脖子与同伴做出交头接耳状,另外两位无不咋舌称赞。

我有些羞愧,倒不是因为她们夸我勤快,而是对我的职务的宣扬,我哪是什么主任,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解决编制问题,我已经算是完成了一生中最大的愿望。要知道,仅仅在两年前,我还是一个需要干办公室所有活儿的临时工,和那些背景深不可测的同事一起吃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同事还常常毫无顾忌地往我盘子里夹菜,并娇嗔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赵亮,你要好好吃饭,吃饱才有力气干活儿。”然后引得一桌子人大笑。他们取笑我是个混饭吃的,可事实上,混吃等死的是他们,只有我一个人在奋斗。

百感交集的苦涩,我已经品尝过太多。

只能怪丽娜太虚荣,认识邻居第一天,她就宣告我是单位的主任。她有她的苦衷,人类永远长着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为了让我们一家在小区里过得体面一点,她擅自给我安排了一个主任头衔。丽娜说她不怕被揭穿,因为她根本不打算与任何邻居深度接触。

做一次家务,就引得周遭传颂,满堂喝彩,我感觉十分受用。

“小赵就是有知识、有修养,不像有些人,看见我们就绕着道儿走,她们那眼珠子都是朝上看的。”邻居继续夸我,我隐约感到,她们嘴里讥讽的人,很可能是我的妻子。我索性把所有衣服都收了起来,免得丽娜起来后还要再忙一趟,她总会在上班之前把所有衣服都收进屋内,说是避免全天油烟侵袭。

“赵亮,你这个王八蛋。”屋内突然传来丽娜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手拖着十几斤重的衣服,一手举着晾衣竿,宇轩的校服还没取下来,我尽量心平气和,一件件衣服往下取。

“赵亮,你是想害死我吗?”丽娜继续高喊。

余光可以看到,邻居们已经开始议论,她们聊一句就朝我看一眼,似乎是在传送什么情报,神神秘秘地点着头,对年轻女人的事,好像她们根本不需要谁来指点迷津,就已经掌握准确答案。

“赵亮,你死哪儿去了?你给我滚过来!”丽娜已经哭了,哭声波涛汹涌,从卧室传到阳台,箭一般刺中我的心。顾不得宇轩的校服,我抱着一堆衣服离开阳台的时候,楼下似乎飘上来一句: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紧接着似乎还有一句: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我没有听太清,我管不了那么多的。

“你又怎么了?发什么疯呢?”看到母子二人好端端待在屋里,没磕没碰,毫发无损,一早涌起的温情好似成了幻梦,几乎要在我心里破灭。我气喘吁吁,认定女人在无理取闹方面会上瘾,男人一旦妥协,她们就会变得欲壑难填。

“你这个渣男,你就不是个东西!”丽娜气势不减,继续没来由地兴师问罪,我在身边,她还特意把声音又提高了两倍。

“那些三八都说我什么了!”

“人家说你干什么?你疑神疑鬼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我都替她害臊,我真是娶了个二愣子,既没有出世的能耐,也没有入世的精明,成天装腔作势,苦心经营“体面”,发起疯来却一点不管不顾。看了看朝北的窗户,虽然拉着窗帘,三个老太太的影子还是在我眼前闪过了,此刻她们的耳朵一定齐刷刷支在楼下,想到她们交头接耳翻着白眼的样子,我不由得心惊肉跳。

丽娜此刻估计已经身败名裂,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在小区里臭名远扬,那三个退休的老太太,一定会很负责任地把她一大早责骂丈夫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到处传播。而我,也不容乐观,估计会成为一个在外“风光无限”,在内随时“跪搓衣板”的“主任”,也许我出门的时候,会被人刻意瞅一瞅脸,看看是否有五个让人满意的手指印儿。总之,今天一过,在这个小区,我就不会再有半点一家之主该有的样子。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

我气急败坏,把衣服摔到床上,如果丽娜不给我一个天塌了的解释,我一定不会再原谅她。我承认狭小的空间已经让我变得心胸也狭窄了,我已经受够了!

宇轩已经穿好衣服,很懂事地低头给红领巾打着结。丽娜还坐在被窝里,她无视我的责问,双手捂脸,哭得十分凄惨。

“你又怎么了嘛?邻居都听着呢,你能不能克制点自己的情绪?你也三十四岁了。”丽娜越哭越厉害,肩膀都哆嗦起来,我万般无奈,也不准备打扰她痛哭的兴致,索性垂手站着,消受她莫名其妙的怨气,等她说出个子丑寅卯。

“宇轩,你先出去洗脸。”丽娜哭痛快了,抹一把挂在法令纹上的眼泪,深吸一口气,似乎要言归正传。

“妈妈,你都哭了,我还洗什么脸呀。”宇轩呆呆地望着他妈落泪,趁机乖巧地凑了过去,带着讨好去依偎。

“妈妈没事,不管你的事,你先出去。”面对儿子,丽娜是个称职的母亲,她把歪了的红领巾纠正,又把手伸到他的棉衣里,确定是否足够保暖。“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我再出去。”宇轩不干。

“你先出去,妈求你了。”丽娜极力克制,语调透露出她下一秒就会发狂。宇轩吐了吐舌头,只得离开。

“你把门关上。”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叹了口气,只得照做。

丽娜的脸已经扭曲,她拿起床头柜上的药,颤着手递给我,颤着音问:“这是你给我拿的药,是吧?”

“是,这不是你让我拿的吗?”我接过药,一眼也没多看,就攥在了手里,我希望她不要拐弯抹角,有什么不满就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不想过了,在这间破房子顺理成章离婚,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想到三个月来鸡飞狗跳的日子,以及深不可测的余生,我的心已经被一种深切的悲哀攫取。

“赵亮,我真是瞎眼嫁给你这种男人,你那点小把戏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你就是想毁了我,然后和你那相好的双宿双飞。我呸,你做梦,我不会让宇轩有后妈的。”丽娜瞪大了眼睛,眼白里尽是血丝,犹如鬼魂附体,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任意发挥。垂眼看着她,我发现时光不仅把她的脸雕琢得暗沉、枯黄,连她的心也变得无药可救。离婚,只要她有勇气提,我就有胆量答应。

“我算是看透了,我为这个家再拼,也比不上野女人两腿一分。”

“你是不是觉得你做得天衣无缝?密不透风?你会遭报应的。”丽娜冷笑一声,目光阴森,看起来有杀人的野心,让人觉得可怖。

“你是不是有病?!”我忍无可忍,清晨复原的温情再次飘飘摇摇,一点点郁结成石,顶碎了我心后,我屏住了呼吸,只要丽娜再敢出言不逊,我就准备给她一耳光,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青丝未落地,我和她的尘缘要提前尽了。

“你真是不择手段,你自己看看,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

“不就是甲硝唑——”我掏出了铝箔纸,药片没什么问题,下意识又反过来看,上面赫然写着:对乙酰氨基酚片。这是退烧药。

“奇了怪了,我明明拿的是甲硝唑啊。”

“你是不是拿错了?甲硝唑应该就在你这儿。”头脑瞬间混乱,我没有勇气再看丽娜红肿的眼,于是赶紧在床头柜和枕头下翻找,试图找到这荒唐事与我无关的蛛丝马迹。

“你不用找了,你给我的就是这个。”

“我怎么办?”丽娜的眼光不再凶狠,她失魂落魄地望着我,痴痴呆呆的样子透露着她的无助,也扎了我的心。

“现在还能取出来吗?”我坐了下来,满怀歉意,盯着她睡裙的褶层,想说几句爱抚她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生米煮成熟饭了,已经融化了。”

“哦——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为表示真心忏悔,我又补充道,“我怎么这么糊涂呢!要不去医院看看?”

“我怎么跟医生说?说我不认识字,脑子也进了水,不小心把退烧药塞进去了?然后从此变成一段佳话,在医生口中争相传诵?遇到同样的患者咨询用药方法,他们就把我拿出来举个例子?”

“我丢不起那个人。”丽娜面带微笑,看样子完全没了恶劣情绪,我知道她在装,在我面前她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好恶言于表,悲欢溢于面。情绪挂在脸上,才是真正的她。

“万一有不良影响呢?”我急了。

“那我就死呗,中年丧妻不是你们男人一大幸事吗?”

“你胡说什么呢?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我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我不想再陪她说没用的话,反唇相讥是夫妻关系中最令人讨厌的把戏。

我预感丽娜会再次歇斯底里,继续她的粗暴和任性,可她反而不再责怪我了。她平静地下床,穿衣服,然后出门喊宇轩吃饭。她像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一言不发吃着我做煳了的煎饼,默默喝着豆浆,她是个喋喋不休之人,反常的安静只能证明她是真的伤了心。对付我,沉默是她最聪明的做法,远胜过掉泪。



4

“今天我送宇轩去上学,你不用送了。”我在剥鸡蛋,经验太少的缘故,两个鸡蛋都剥得坑坑洼洼,一个给了宇轩,一个递给丽娜。

丽娜深深看了我一眼,接过鸡蛋,多少有点嫌弃。我以为她已经释怀,于是赶紧接着说:“你今天干脆请假吧,反正星期五了,找个医院去看看,周六日不一定能挂到专家号。”

“妈妈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听到医院二字,宇轩一下子紧张起来,舌头舔着不完整的鸡蛋,模样让人心疼。

“妈妈啥事也没有,你赶紧吃饭。”丽娜勉强笑了笑。

“那爸爸为什么让你去医院?”宇轩追着问。

“他瞎说的,你不用管他,他现在脑子不正常。”

话已至此,多说一句都会让我更加狼狈,任何操心都是浪费脑汁。我不管了,反正我已经道过歉,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宇轩还是丽娜送的,她骑电动车载宇轩去学校,我坐地铁去单位。早晨七点半,我们一前一后走出阴暗的楼洞,如鸟一般离开牢笼。

虽寒风吹骨,严霜切肌,我们还是感到了欢畅,我深吸了一口清纯的空气,听到妻子和儿子也哈了一口气,宇轩还嘎嘎笑了两声,他们手牵着手,逃跑似的向前走。我知道,只要离开房子,丽娜就不会发痴发癫,她的病应该也好了一些。

太阳已经升起,正用它不灭的火种,保全着万物,也拥抱着我们一家三口,卑微如泥土,都和丽娜后脑勺的发卡一样,闪耀出晶莹之光。贪恋着光明,我已经忘记了人间是何等冰冷。

我与妻儿形同陌路,他们去电动车库取车,我去扔垃圾。看着他们头也不回,越走越遥远,拐了个弯儿后,丽娜闪闪发光的发卡就彻底消失了。我不是心狠之人,已经打算好下班之前抽空去一趟医院,若问诊时被人捂嘴耻笑,我也不会在乎。

思绪万千,我故作轻松,领着两只塑料袋往垃圾分类处而去。

几只颜色不再鲜艳的塑料大桶,脏兮兮地立在前方,其中一只索性躺在了鸡毛蒜皮里。走过“垃圾分类,人人有责”的标牌,我知道那只是个摆设。地上随心所欲散落着数不清的果皮、烟头、蛋壳、塑料袋,由于还是冬天的缘故,臭味还没那么刺鼻,可也熏得人苦不堪言,怪不得人常说:老人多的地方,就是脏乱差的代表。搬到这破地方三个多月,我至少目睹了四次老年人为争夺垃圾展开激烈战斗的场面,甚至还间接“参与”过一次。有一回,一个老头和老太太为了抢走我手里的纸箱子,两人龙争虎斗,弄得垃圾掉一地,我不幸踩到一条香蕉皮,差点因他人积财而骨折,爬起来忍不住吼了两句。

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很容易就获得了几个老人目光深邃的直视,出于“做贼心虚”,我以为他们关注的是我的脸。

在一只尚有缝隙的桶前,我刚抬起胳膊,就被人喊住了。

“小赵,你先别扔,先别扔。”

越担心的事,越容易发生,果然是许阿姨,她无处不在,行踪十分令人迷惑,简直就是一只捣蛋的老狐狸!她手里还牵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是她的孙女,那孩子脑门上贴着一块退热贴,嘴唇上挂着一道鼻涕,应该是感冒了,所以没上幼儿园。

我不失礼节地冲许阿姨笑了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若打听我家那位一大早为何发狂,我就说上班要迟到了。

小姑娘早已被言传身教,知道捡塑料瓶了,她手里已经有了两个农夫山泉空瓶子,却还眨眼瞅着我手中的袋子。她们的心思,我一清二楚,赶紧把空塑料瓶往外掏,许阿姨却制止了我:“你都给我吧,你都给我吧。”我只好全部交给她。

一老一少十分满足,小姑娘甜甜地对我说了句,“谢谢叔叔!”

谢天谢地,她们眼里嘴里只有矿泉水瓶,接过就把我抛在脑后,祖孙二人围着垃圾继续徘徊,继续进行她们的探索发现。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此刻正吸引着许阿姨,希望是我天真,我家那点破事,也许和眼前的垃圾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与尴尬擦肩而过,我舒了口气,手里没了负担,双脚立刻变得轻松、愉快。

“地上怎么有一块蓝天呀?”小姑娘清脆的叫喊,穿破一万种声音,飞到我的耳朵里,十米之外,我停下脚步。肮脏的塑料布被扯到一边,地上赫然躺着一块“蓝天”。

回头望去,我看到一块清澈、纯洁的淡蓝色,干净得好似刚刚从造物主手中诞生,完美得无可挑剔。

它躺在腐朽里,虽被破败之物拥簇着,但纯洁并未被污秽淹没,反而绽放出冰一般纯净的光,刺着我的眼睛。

“它是从天上来的吗?”许阿姨的孙女蹲在地上,小脸被映得像个发光的水晶球。“蓝天怎么破了个洞呀?”那孩子皱着眉头,显得有些失望,也或者是被光闪得难受。

那是一面巨大的欧式穿衣镜,象牙白外框明显已经发黄,是岁月的痕迹,但它弧度优雅流畅,精致的镂空立体雕花上点缀着描金工艺,它还有四个脚,看起来稳固性很好,如果把它扶起来,该是像一位古典中带着仙气的风韵犹存的美女。也许它曾经是某个主妇不可或缺的伴侣,陪主人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见证她或美或丑的光阴和喜怒哀乐,却不知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已转瞬即逝。

它的伤痕也许来自一场战争,抑或是一个不小心,更或者来自它的主人,总之,在它安身立命又曾效劳过的地方,一转眼,它就成了负担,因为它一旦破损便无法补救,如今葬身于尘埃,倒也是情理之中。它一定想不到,也许在捡垃圾的老人眼中,它只是一块烂玻璃,只不过,镶了个好看的边儿。

许阿姨跑了过去,训斥孙女不要盯着那面镜子,说里面的太阳会伤着眼睛,小姑娘笑呵呵站起来了。

“木料还真不孬,真沉。”许阿姨搬了搬。

好木材到底还是招蜂引蝶,瞬间就多了几个老人,团团把破镜子围住。本着先到先得的江湖规矩,这块镜子只能属于许阿姨。可她上了年纪,腰椎不允许她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然就要付出沉重代价。她只好动用大嗓门,招呼一个正在倒着走路的老头,请他帮忙抬镜子,那老头子明显不乐意,继续甩着胳膊健身。这个时候,她又望到了驻足的我,她一定觉得我浑身都是劲儿,趁那声“小赵”还未出口,我赶紧掉头,把那块“蓝天”抛在了身后。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是时间不允许,我对自己说。我踩着飒沓如流星的脚步,听到她冲那老头喊“捡东西不就是为了锻炼身体吗?”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想那块与我萍水相逢的镜子了,也许在废品收购站,它能为许阿姨换回十几块钱。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一天过去,丽娜没有给我发一条信息。我时不时留意微信,几度想问问她怎么样了,打出去几个字,又被我撤回。在这之前,我几乎每天都给她发信息,问她怎么样了,提醒她多喝热水,她回答得越来越敷衍,甚至还讽刺我不会说人话。我知道她并非真的生气,她只是过了三十岁后就习惯了扮演刁妇角色。

我是在下班后才去问的医生,一方面是我实在抽不出空去医院,另一方面,我也是怕尴尬,到了医院,一个大男人,怎么挂妇科?好在地铁口不远处有一家私人诊所,交了十元诊疗费,一个面相和善戴着老花镜的医生接待了我,门外简介上写着,他是从某三甲医院退下来的,医术了得。简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他白大褂胸前口袋里装的笔倒是有几十根,这就不容人小觑。

一对一的门诊室,我戴着口罩,庆幸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男人和男人对话,就用不着拐弯抹角了。

“医生,阴道里塞错了药,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

我直截了当地问,那老医生倒也干脆,立刻拔出一支笔摁在了处方签上,态度和蔼而认真,问:“患者是?”

“患者肯定不是我,就是塞错药了,会不会有副作用?”我有些尴尬,生怕他一眼就猜出这么蠢的事是来自我的妻子。

“本来该用什么药?又错用了什么药?”老医生没有废话。

“本来该用甲硝唑阴道泡腾片,不小心用成了对乙酰氨基酚片。”

“患者多大年纪?什么病?”老医生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三十四岁,之前去医院检查说是妇科炎症,让吃左氧氟沙星和三金片,外用甲硝唑泡腾片。”我一五一十地交代,并强调患者之前从未有过炎症,生活作风也绝对良好。

“那没什么大问题,用温水及时冲洗,以后不要再继续用错就可以了。”老医生把笔放下,双手轻轻一推,旋转座椅就载着他向后漂移了半尺,他摘下眼镜,仿佛还有点失望。

“医生,这个您能确定吗?真不会有副作用吗?”我舒了口气,但还是不太相信得到的答案,丽娜清晨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清清楚楚在我耳际,她是那么恐惧,怎么就被这么云淡风轻地打发了呢。

“我今年七十六岁,从来没有人质疑过我的诊断。”说着,他指了指诊台上摆的密密麻麻的书,说那都是他年轻时写过的论文。

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进肚子里,我想立刻给丽娜发信息,把这好消息告诉她,她应该会笑得像花儿一样。

“你可以留下我的手机号,有什么问题你给我打电话。”医者的确是仁心,在我挪屁股离去之前,老医生很负责地又叮嘱道:

“康复之前禁止夫妻同房,注意清洁,避免辛辣刺激食物。”

“好的好的,谢谢您,一定谨遵医嘱。”我发自内心地感谢。

“建议你爱人洗内裤的时候用开水烫一下,最好用内衣除菌皂清洗,清洁非常重要。”医生继续补充。

“不不不,不是我爱人。”我尴尬得无地自容,若不是戴着口罩,我瞬间发红的脸一定会让人耻笑。

“不是你爱人?那就更要注意清洁。”老医生又戴上眼镜,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似乎有些吃惊,我听到他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流。他又一次摘下眼镜,揉了揉浑浊干涩的老眼,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训斥眼前素昧平生的年轻人甚至是整个当下社会,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萍水相逢,应该也不会再出现冤家路窄的事,我立刻站起来,对他说:“行,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吧?”

“嗯,切记内裤一定要放在太阳底下晒,紫外线可以有效杀死一部分细菌。”老医生也站了起来,拿着一块抹布开始擦桌子,看样子,他也要下班了。“晒太阳?”我回头,惊愕失色。

“必须晒太阳,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补充阳气,自然界所有生物都离不开太阳,人怎么能离开呢?尤其是女同志,肌体阳气充足,气血才能畅通,现在的很多女同志,一出门就打伞,又是遮光,又是防紫外线,缺了钙,又要去买钙片,人人都喊怕太阳晒,脸倒是白了,健康也没了。”老医生慢慢悠悠地说,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令我呆愣在原地,握着冰凉的门把手,不知所措。

“那要是家里有困难,晒不到太阳呢?”我问。

“遇到困难,就要想办法战胜困难,办法总比困难多。”

轻轻关上门,离开之前,我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医生简介,发自内心的,我致上了谢意。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的房子,必须永远地住下去,即便它风不调、雨不顺,我们也必须与它骨肉相连,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因为它承载着我们一家所有希望,我们已经成为它的囚徒。



5

几乎每个周末,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开车到周边山区去散心。

我们很少参与同学家长组织的聚会,那都是费钱的活动,参加过两次后,丽娜就说不能再上当了,无论是去游乐场还是所谓的研学班,一天下来加上吃饭,总低不了一千块钱,够宇轩上几节补习课了。

我们没有闲钱用来社交,爬山省钱又健康,贫无可奈唯求俭,丽娜与我心照不宣。我们经常带着宇轩去光顾青山绿水,头顶蓝天,脚踏泥土,不为别的,单是看看牛羊在山村里悠闲地吃吃野草,我和丽娜焦躁的心情都能得到一些安抚。在山民眼中,我们一家三口是城里人,衣着体面,普通话说得也标准,闹市里种种狼狈都会被山和水隐藏起来,焦虑和困惑在天地之间都能得到短暂释怀。那种感觉很好,我们都喜欢山村。

可是这个周末,我却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确切地说,我是被抛弃在家。即便我把医生的话一字不漏描述一遍,让丽娜放一百个心,用错药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她还是不愿意理我。她的炎症时好时坏,让人捉摸不透她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一大早,我就在厨房围着她转,甚至讨着好叫她老婆,叫她亲爱的,问她今天家里吃什么?她只是低着头冷冷怼我一句“你眼瞎了吗?没看到我在包饺子?”然后,就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煮好的饺子打包,我的妻子就领着儿子走了,没有人发出邀请,尊严命令我脸皮也不能太厚,我只能对着儿子出门转身时疑惑的眼神说:

“爸爸今天要在家里加班,你们去吧。”

三个多月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待在这房子里。

躺在沙发上,盯着手机不知看了多久,我以为妻子和儿子已经快回来了,手机却显示刚刚中午十二点,时间是如此难熬。可我并不打算出去,一想到医生的话,我就有无限伤悲。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在我的生活里,阳光会成为一种梦寐以求的东西。

除了夜里睡觉,家里的灯几乎都是开着的,为了省电,我关了所有灯,屋子瞬间就暗了下来,正午时分,如置身于暮色苍茫。

室内与窗外景象形成了强烈反差,站在窗前,我欣赏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看强烈的太阳光把眼前一切都照得荣耀万千,正大光明,每一个阳台,每一面窗户,每一棵树,甚至每一处废墟,都反射着销魂的光。

万物尽情展示着太阳创造一切的力量,证明着它的不朽。楼下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被光明抛弃的我,在昏暗之中,是如此寂寞。

心向阳,人逐光,我甚至有了自卑的念头。

我像散步一样从一个卧室走到另一个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客厅,然后走到厨房,走到卫生间,我想干点什么,以驱散落寞,可家具都被抹布擦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锃亮,连花草也无须劳驾我浇水(它们都是塑料的)。我给自己煮了二十个饺子,蘸着早已调好的酱汁,胡乱吃了午饭,然后我就躺在沙发上,于浑浑噩噩中睡去。

阳光是在梦中出现的,我一度怀疑自己又回到“伊丽莎白·印象”,我们原来住的那个房子里,可即便在梦中,邻居们呈献的烟火气也绵延不息,穿过窗户,包裹着我沉思中的灵魂,让我清醒地知道,我没有走,我还躺在沙发上。但视网膜细胞分明感受到了刺激,那光闪得太过明显,大脑视觉中枢也真实地接到了信号,闭着眼睛,我确定看到了光的存在,它就在眼前,绝不是有所思导致的有所梦。

我睁开眼睛,梦中之光却没有消失。

那是一块绝对真实的阳光,猛烈,耀眼,方方正正,足足有两平方米之大,如一面炽白旗帜,在昏暗之中开辟出一方净土,正以缄默不语又不可一世的态度,占领着客厅地板。

我打了个激灵,手机从肚子上滑落在地。

“亲爱的太阳,你无上的荣耀终于光临寒舍!温暖又可爱的阳光,你终于又来了!”我幻想着丽娜和宇轩欣喜若狂的样子,他们一个瞠目结舌张大了嘴,一个因为兴奋而蹦了三尺高。

风吹着陈旧的窗户吱呀作响,把室内浑浊之气吹得来回激荡,如游丝漂泊,绵延不绝。风也吹醒了我的头脑,孤单地守着光辉欣赏片刻,我还是不相信奇迹如此轻易获得。站起来后,果然看到,脚下的那块不速之客并非来自天上,不是一个幻相,而是来自对面三楼的破烂阳台,那块曾与我萍水相逢的、被人抛弃的镜子。

我几乎是跑着下了楼,又跑着爬上了另外一栋楼。在一扇贴着烫金春联的门前,我缓缓吐着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脑中不断涌出一串串好话,一套套说辞,希望我的提议既不鲁莽,又能带给人惊喜。只要对方肯答应,我愿意每月出五十块钱,或者一百块钱,去租借那面镜子,再具体一点,就是希望那镜子一直摆在原地,直到永远。

门里放着京剧《锁麟囊》,唱词一句叠着一句,穿过裂缝,将跌宕起伏的节奏送到我的耳朵里。我听着,那声音初如风起青蘋之末,继如旷野狂飙: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空造,谁能移动他半分毫

我嫌不足他正少,他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只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用力敲了几次门,随着一声古怪的询问,许阿姨灰头土脸地出现在眼前,她浑身上下全是灰尘。我呆住了,拘束得忘记自己如此唐突究竟是来干什么。这粗俗、抠门、贪婪的老女人,只知道制造八卦的高手,为争夺一袋垃圾能把老命赔上的老太太,心灵一定也是枯槁的。也许听了我的话她会笑得人仰马翻,转身她就会向所有街坊介绍她遇到了一个滑稽小丑,丽娜平日脸上的冷漠她应该早就看不惯了。

“赵主任?怎么是您呀?快请进快请进,你看这家里乱得。”许阿姨满脸是笑,她好像比我还要尴尬。

我忐忑得胸口打战,望着一身灰尘的老人,不知该如何向她描述,我需要借一块地方,我需要买一块阳光。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戏继续唱着,京剧演员不断变换着气息,由细到宽,由低到高,由弱到强,完全不顾我心中过山车般的感受。出乎预料,我不但被热情地邀请进了屋,手里还塞了一杯飘着油花的热茶。屋里小女孩已揭去退热贴,围着我蹦来跳去,甜甜地喊道:“叔叔你好。”我捧着烫手的杯子,问她几岁了,然后放下杯子,朝阳台走去。

杂物堆积着阳台,几乎没有下脚之地。数不清的塑料瓶、易拉罐躺在地上,被太阳照得群光闪耀。镜子是横着堆在纸箱上的,我扶着那凸起的镂空雕花,由于阳光靠得太近,感到脸仿佛遭受火烧。

我说了一连串打哑谜似的话,许阿姨听不懂,她吸着塌鼻子,搓着宽脸盘,最终以一句:“赵主任,你是不是看上这镜子了?”停止了我愚蠢的文字把戏。我也不再纠结,开门见山一五一十说了此行目的,并把筹码加到了每月一百五十元,我还有一个请求,就是不要把这买卖阳光的交易告诉丽娜和宇轩,这事要永远保密。

然后,我就只能等着她哈哈大笑,等着她拒绝。

她真的拒绝了,她用粗大的嗓门埋怨我:“赵主任,你也是个国家干部,这是多大个事?能帮上你点忙姨乐意,这镜子今天就给你摆在这儿了,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你以后不要再说给钱这个话,姨退休金高得很,不缺你那每月一百五十块钱。”

“真的吗?真的吗?”我连问两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阿姨急了,也许她不明白我是不相信她退休金高得很,还是不相信她真的不要钱。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皱着眉头发誓:“要是说一句瞎话,叫你姨门牙磕掉。”

我也跟着发誓,我一定会感谢这份纯洁而光明的善意,我还要告诉丽娜和宇轩,我爱他们,正如阳光一样,无边无际。

“财可是跟着光走的,等赵主任哪天发了财,再来感谢我吧。”

金黄的背景下,老人满头白发闪着银光,她一口一句“赵主任”,我没有纠正,为了即将到家的“二手阳光”,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再纠正了。


——原载《四川文学》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