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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主布哈:阿古,阿古
来源:巴金文学院 编辑: 时间:2023-03-21

加主布哈,1994年生,四川大凉山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朔方》《北京文学》《诗刊》《星星》等。出版诗集《借宿》。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第八届青春文学奖诗歌奖,第三十六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奖等。



阿古,阿古


第一章 亲爱的祖父

雪化完了。

大家还要等待深山里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才能开始播种。一大早我就跑到田里,准备烧掉前几日收堆起来的玉米秆,为了节约火柴,父亲给我一个火把。

一个七岁的男孩举着火把,悄悄穿过云雾,点亮田野,村庄就开始醒来。人们惺忪着推开木门,搓手,伸懒腰,然后跑到某个角落撒尿。两个尿急的人可能会跑到同一条田埂下,如果是两个男人更好,可以互相点一支烟,唠一些家常。我父亲偷偷跟我说他上次跟隔壁的寡妇跑到一起,两人面面相觑,然后憋着尿转身,尴尬离去;他还提醒我不要跟母亲说。可没几天寡妇跟某个女人透露了这事,自然,也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所以这几天我父母的关系比较紧张,我是看得出来的。大人的关系有时候好像一枚未熟的杏子,酸溜溜的。

我的火越来越旺,把雾推向天空,变成云,云被风吹到远方,远方的太阳就出来了。我很满意,好像是我把太阳烧出来了,于是四处捡了很多干牛粪添在火里。我在火堆边盘坐着,观火,祖父说火里有我素未谋面的祖先。

“头发换糖果、袜子、针线、橡皮筋,快点来喽!”要不是这声音打扰,我都感觉快要见到祖先了,兴奋之余还是抱怨。

“阿姆,瞎子来了。”我扔下火堆,往家里跑去。

瞎子来收头发了,他是到阿卜村次数最多的外地人。他带着我最爱的水果糖、小巧的袜子、祖父穿不进去的针线,还有母亲喜欢用的五颜六色的橡皮筋。我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母亲梳落的头发,每个月都能累积出二十颗水果糖,有时候“收成”不好,母亲掉的头发不多,我就只能换十颗。

我的母亲正在院坝上梳头,晨曦落在她的长发上,都滑倒了,多么美呀。

“漂亮的阿姆,求求你多掉一点头发吧,那样我就有比表弟更多的糖了。”我拨开她的长发看到她黑黄色的脸,然后掐她的脸。她的脸像新鲜的面团,弹性十足。

“你这死小子,走开!我头发掉光变成个丑八怪,你还能开心吗?”显然她是很不耐烦我的。

“你头发掉光了也是最美丽的阿姆。”

“就你贫嘴。给,拿去吧。”她给我一撮头发,我打量着,估计换不了二十颗糖,就去找父亲。

父亲正在喂马,他倚靠在木栏上抽烟,一把一把将草料丢进食槽里。那匹黑马低头咀嚼,它的小马驹正在使劲吮吸它的奶。草没了,黑马就用长长的嘴巴蹭父亲,提醒他加餐。

“阿达,阿达——”我鬼鬼祟祟地,尽量压低了声音,把左手里母亲的头发摊开给他看,右手从背后拿出剪刀。

“快点过来,把剪刀给我。”

“还是男人懂男人,你的女人太磨叽了。”我笑嘻嘻地把剪刀拿给他。

“不准说阿姆,不然嘴巴会枯萎掉的。”他边说边抚摸黑马,顺起马尾巴一刀下去,就给我剪了一撮。我把母亲的头发也交过去,他把马尾和头发混在一起,比例刚好。

“别说瞎子了,我都分不清楚。阿达,你是最厉害的阿达。”我接过那“混发”就跑了。

回头看见父亲正往槽里加草,灭手上的烟;马在咀嚼最后一口草。

来到村口的杏树下,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我没有上前,看到有些孩子嘴里在搅动糖果,不禁咽了几下口水。妇女们还在讨价还价,有的为了多要一根针,有的为一圈线,有的为给孩子多要一颗糖。

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经过我身边的姑妈让她的孩子给我分一颗糖,她还没开口,我那表弟已经跑得很远,姑妈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对我笑,摸了一下我的头,也走了。她一直在咳嗽,整个的身体就像一块破烂不堪的肺叶。她往回走,边走边骂孩子不懂事。

人都散了,我才怯怯地挪过去。瞎子正在收拾他的行装。

“我要换糖,二十五个,最低二十个。”我提高了音量,把自己的货递过去。父亲告诉我要跟他喊价二十五个,他才会给我二十个。

他验我的货时,我心里有点颤抖。

“好,给你二十五个。”我跟他交易很多次了,其实每次我要价多少他都给我多少,但这次最多。

回去的路上,我隐隐有些不安。但当我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用舌头搅动着那甜时,我的愧疚很快就融化掉了。我再剥开一颗,村口到家的路也在我嘴里化完了。下一颗,我舍不得剥,把糖都装进木箱子里,藏在鸡圈后的小角落,不然母亲找到又拿给别人家的孩子,她可是个老好人。我只拿两颗放进口袋,直奔祖父那里去。

我的祖父应该在某个山头,至于是哪个山头,就要看哪个山头在冒烟。他喜欢生火,哪怕炎炎夏日都要在旁边生一堆火。我猜他应该非常想念祖先,想从火里找到他们。

我悄悄走近,蒙住他的眼睛,让他张嘴,然后塞进一颗糖。他把我抱在怀里,挠我痒痒,我咯咯地笑,他就亲我,把糖还进我嘴里。仿佛祖父的牙齿是在我嘴里融化完的。

祖父膝下一儿一女,姑妈就嫁在阿卜村的沙马家。他的儿子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只有我这个独子。然而姑妈和父亲、和祖父的关系都有些奇怪,不是酸溜溜的那种,而是像一颗熟透了掉在泥土里腐烂了的梨子。可祖父一直跟我强调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一家人的关系也会不好,我阿达和姑妈路上遇到都不打招呼?”

他点燃烟,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追问,反正不影响我偶尔去姑妈家。

祖父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地里刚冒出来的新芽都要被它们吃完了,我有些心疼。我想我的心一定是糖做的,很容易化,也容易疼。我假装很生气地对祖父说:“我要把你的羊赶到黑石堆,让它们啃石头去吧。”

“那将来是你的羊,你要想让它们饿死,就赶去。”

“如果是我的羊,你快给我杀一只,我很想吃羊肉了。天天吃土豆、荞粑,我都快拉不出来了。”

“昨晚你姑妈家好像在祭祀,晚上你可以去看看,应该会有肉吃。现在,你就好好放羊吧。”

“晚上你去吗?”

“我老了,啃不动那些硬邦邦的骨头。”

“也是,你一颗牙齿都没有了。为什么不用掉下来的牙齿从你的祖先那里换新的呢?”我在冬天掉了一颗牙,父亲嘴里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经文,把我掉落的牙齿在我头上转三圈,然后让我把牙齿丢向屋顶,并祈求祖先给我换一颗新牙,我的旧牙啪嗒一声被我扔在屋顶。春天,我果真长出来一颗新牙齿。

“我的祖先就是你的祖先,他把新牙齿都给你了,自然就不能再给我了呀。”祖父把我抱在怀里,他说话的时候风吹进他的嘴里。

“你的嘴都已经透风了,你老了。”我有点伤心,一想到老去的事物,我就伤心。我想我的心一定是糖做的,很容易化,也容易受伤。

“谁都要老去的,也都会死去,跟祖先聚集。”祖父又往火里加柴。

“祖母呢?”我没有见过她,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经不在了。我问祖父,“祖母也已经跟祖先聚集了吗?”

“她好像还没有,祭师占卜说她还在阿卜村。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坏女人,坏的鬼,在你姑妈家作祟。可你的阿达不信。”他的话好像不是跟我说的,“生前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啊。”

“姑妈家昨天晚上是在驱鬼吗?怪不得姑妈一直咳嗽。”我接着问他,“为什么祖母不来我家呢?因为她不喜欢我阿达吗,还是不喜欢你?”

他再次点燃烟斗,没有回答。我的心里有很多疑问的麻线,那些麻线缠绕着我,捆绑着我,让我难受。

祖父缓缓地说:“也许她是在等我吧。”

“所以,你也要死了吗?等你死了,我也能在火里看到你吗?”我呆呆地望着祖父,他脸上的皱纹像无数条斯拉河交错着。可是斯拉河四季都在流,祖父的皱纹干枯了。我越来越难过。

“会的,只要你想我了,在任何一个山头生火,都能看见我。”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躲进祖父的怀里,他的披毡厚实地盖在我身上,没有一丝风溜进来,但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是个特别容易流泪的人。父亲说我这样的男人以后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我在祖父的怀里睡着了。梦见斯拉河的源头,风吹着麦浪,人们互相不打招呼。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我躺在自己的木床上不想起来,瓦片缝隙里钻进来的月光打在我的被子上。这时候不该有任何声音打扰我,可是母亲叫我去吃饭了。

还是只有荞面粑、土豆,还有酸菜汤。酸菜汤里的猪油渣母亲还是给我留着了,这个油渣可有来头。它取自年猪的肥肉,撒盐抹匀,经过烟熏,保证不变质,然后挂在火塘边的木柱上,炒菜或者做酸菜汤的时候,就割一薄片放在锅上挤出油,不管是酸菜汤还是土豆丝,这两个菜的主角都是那点猪油渣。我家还好,没有人跟我抢。马海家四个小孩子,为了那点油渣基本上每顿饭都是在哭声和谩骂中吃完的。没有人跟我抢,有时候也真觉得寂寞。

寂寞的时候,我就去找父亲要一个弟弟或者一个妹妹。他让我去找母亲要,母亲又让我跟父亲要,我像一个羽毛球被他们两口子打来打去,久了我很厌烦,于是走出门准备去找祖父。他就住在我家院坝的偏屋里,饭是跟我们一起吃的,吃完就自己回屋,很少跟我父母说闲话。我低声叫了几声,他没有回答我,我猜应该是睡着了。我突然想起白天他让我去姑妈家看看,有肉吃。

姑妈家离我家有五百多步路,我真的数过,我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因为我没用的时间太多了。我的姑妈咳嗽着从里屋端出一碗肉,还特意把几块瘦肉剁碎装在木碗里让我吃,她抚摸着我的头说我又长高了。她的手生硬又纤弱,于是我心里就有一些风吹过来吹过去,吹得我有点想哭。然后我就哭了,她抱着我也在哽咽,眼泪落在我的脸上,让我只想哭得更大声。

我的姑父就在这时候跌跌撞撞进来了。他又喝醉了酒,也许是误把我当作他的儿子,一进门就大声斥责:“我受够了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见是我,他阴阳怪气地哼唱,“原来是娘家来了人。客人啊,请上座,我家有肉招待你,我家有酒招待你。”

姑妈接住了向我扑来的他,把他扶在火塘上面躺着,然后让我接着吃肉。我有些害怕姑父,他也是个咳嗽的男人,长得像一根瘦长的竹子。平时他就不爱搭理我,还爱喝酒,我母亲跟我说过是他骗了我姑妈,姑妈才执意嫁给他的。我父亲像泼水一样把姑妈泼给他了。他们没地方住,祖父执意把老屋让给他住,自己搬进我家的偏房。父亲和祖父也闹僵了,但是父亲没有把祖父像水一样泼出去。

 姑妈想让他喝醉的男人去睡觉,但他不肯,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是你家的鬼让你骨瘦如柴,是你家的鬼在让你咳嗽。”

“是我的祖母吗?”我放下木碗,忍不住问他。

姑父哈哈大笑,边笑边咳嗽。他的笑声和咳嗽声弥漫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十分躁动。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是她,就是她,那个从坡火村嫁过来的低贱女人。应该让祭师把她的坟墓挖出来看看,把她的鬼魂赶回那个不吉祥的村庄。”我的姑妈哭着,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安静下来。

我的心里充满了疑虑、同情、恐惧等复杂的情绪,于是我走出姑妈家,他们还在咳嗽着、哭喊着,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月亮就挂在村口的核桃树上,树上有一个喜鹊窝,被月亮凄冷地照着。

月亮凄冷地照着我回家的路,照在我身上,让我的影子很长,我怎么也踩不上它。祖父跟我说过,人要是没有影子就死了,死了要么去祖地跟故人聚集,要么就变成鬼。我很关心我的影子,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想变成鬼在村里走走。也许能遇到我未曾谋面的祖母,我想问问她为什么变坏,为什么让自己的女儿那样咳嗽,为什么她是个低贱的女人……变成鬼,我还能躲在半路上吓一吓喝醉酒的姑父,让他不要欺负我的姑妈。

想着鬼的事,后背有点发凉,我加快了脚步。推开木门,屋内黑漆漆的,火塘边的煤油灯远远够不到这么大的空间。母亲推着石磨在磨荞麦,两块石头打架,互相较量,我跑过去要加入它们的斗争,母亲不让,因为我太矮了,够不上那个把柄。父亲借着微弱的光在磨斧头,我悄悄告诉他,姑父又喝醉了。

“快点睡觉去。”他不反对我去姑妈家,也不支持。我本想问他关于祖母的事,问他为什么不心疼一下自己咳嗽的妹妹,见他命令式的发话,我只好摸黑爬到床上。

我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这甜,止住了我所有的悲伤、失落和困惑。这甜把我带到一个奇怪的梦境中,我梦见一个没有眉毛的老人,她身披一件大红色的百褶裙,摇晃着手里的糖果,让我跟她走。她领着我走了很远的路,也没给我一颗糖。最后她站在悬崖边向我挥手,跳下去了。她把糖果撒在空中,我也跳向悬崖,但我没有像她一样掉进深渊,我飞了起来。

我在梦里飞了很久,没能找到一颗糖,也没能找到那个没有眉毛的老人。最后我飞累了,就停在祖父的屋顶。我在屋顶很想尿尿,又觉得不该尿,但我还是尿了,尿得很远,尿到了母亲的玉米地里。

第二天,我的床单湿乎乎的。

所以,第二天我又长大了一点点。

我把梦境告诉祖父后,他透风漏雨的嘴里飘出来一句话:“飞起来是好事,在梦里飞起来说明在长个子,飞得越久越远长得就越快。我这样的老人,在梦里是飞不起来的,每天都在矮下去。”

我当然也没有把站在他的屋顶尿尿的事告诉他,我不是怕他责怪,是怕他知道我尿床。让人恐惧的是,此后每个梦里,我都在换不同的地方,找不同的理由尿尿,即便我已经无数次告诫自己,可没有一次是从梦里逃脱的。所以,每天早上我都花很长的时间赖在床上,焐热、焐干床单上那块湿潮的地界,它让我羞愧不已,让我带着恐惧感在梦里飞翔,也在现实里一点点长大。

为了隐瞒这件令人羞愧的事,我的心里仿佛住进来一个鬼,它每天都在暗示我、诱惑我快点长大,也许长到十岁、十八岁就不会尿床了。我陷入某种深深的焦虑,这种焦虑让我忽略了姑妈一家的咳嗽,也忽略了父亲和母亲之间酸溜溜的关系,他们已经在忙着种玉米、种土豆了。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除了每天在床上焐干那块潮湿的梦,就是等待瞎子给我带来糖果。我不知道怎么花掉这些时间,要是有人买我的时间就好了,我可以卖给他很多,卖给他我睡觉的时间、发呆的时间、走路的时间,反正所有无所事事的时间都要卖掉。把我长大的时间也卖掉,直接变成大人,和父亲一样忙碌,那样就不会为了遮掩那个心里的鬼而每天忍受羞愧的煎熬。于是我找到我的祖父,恳求道: “求求你买走我的时间吧。” 

“那我的时间卖给谁呢?”他正在磨一把镰刀。已经够锋利了,我害怕那些锋利的东西。

“你的什么时间?”

“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

“你也在等待吗?像我等待长大一样,等待你离开的那个时间。”

“是的,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已经和你祖母团聚了。”

“我们两个好可怜。”是的,我觉得我和祖父是阿卜村最可怜、最寂寞的人。

祖父把他寂寞的时间都花在山上生火,抽烟,等待羊群归圈。我把寂寞的时间,花在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那里。我想把一棵树的什么八卦透漏给另一棵树,但是我不懂树木的方言;我花大把时间躺在一颗石头上发呆,甚至睡着,醒来的时候太阳朝我的额头喷火,我大汗淋漓;我还花了大把的时间走到斯拉河边,河岸飞来一只蝴蝶、两只蝴蝶,接着是三只、四只……一群蝴蝶在那里聚会,我伏在旁边听它们的家常、它们的宣言,最终它们察觉到我,接二连三地飞走了。

母亲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发现了我潮湿的梦境,她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根竹子追着我绕房子追了几圈,也没能在我屁股上打上一条竹印,最后她双手叉腰向父亲求救:“治治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吧。”

这时候村里一些准备去田里干活的人围在我家屋后,他们低声讨论或大声嘲笑着我。父亲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我从祖父的身后逮了出来。然后他抱起我家的猪槽,示意母亲找一根绳子来。祖父佝偻着站起来指责道:“你这是干什么?别吓坏孩子,他胆小。”

“让他背着猪槽绕房子走三圈,以后就不会尿床了。这不是老方法吗?你以前也是这样对我的呀。”我父亲说得有理有据,让祖父无法反驳。他边说边把猪槽立起来,把我和猪槽捆在一起。

屋后已经站了很多人,他们大声笑着,几个跟我同龄的孩子也在笑。我听到姑妈在咳嗽,她站在人群的边缘,倚在一把锄头上,远远看着我。她越来越瘦弱,跟锄头站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像极了一把锄头。

父亲用双手抱住猪槽,推着我绕房子走圈,他边推我边问:

“还尿不尿床?以后还尿不尿床?”

我没有回答。人群里传来的嘲笑像闪电般打在我身上,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只想快点结束这让我无地自容的时刻。可我的父亲还在不依不饶地问我还尿不尿床,并且让我大声说出“我再也不尿床了”的话。他似乎把这个当成游戏,并从中找到快乐,甚至是对祖父的报复。而我的内心也被他种进了一颗报复的种子。最后一圈的时候,我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我不了,阿达,我再也不尿床了!”

我大声咆哮着,哭泣着跑进祖父的茅草屋,第一次感受到咆哮多么让人爽快,仿佛是从嘴里吐出了无数匕首、弓箭和火药,然而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到自己的床。没有做梦,没有飞起来,自然也没有尿床。我开始变得更加胆小,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我,我尽量避开人群,避开人的眼神。我父亲和母亲以为我只是闹情绪,过几天就忘了,也没管我。我每天和祖父上山生火、放羊。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吃完各回各屋,像是两家人。

祖父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好像父子之间确实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敌意。

”“什么是敌意?”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儿子翅膀硬了都会对抗老子。我以前这样对抗我的阿达,然后我的儿子这样对抗我,现在轮到你了。可你还小。”

“那我阿达不要我了吗?”我被祖父吓到了。其实我没有想要反抗我的父亲,如果他现在像以前一样抱起我,挠我痒痒,我也会咯咯地笑。但是他没有。现在,我们的关系也像一颗酸溜溜的果子。

在我和父亲关系酸溜溜的这段时间,姑妈的咳嗽也越来越频繁,那天晚上她悄悄溜进我和祖父的房间,低声丢下一句话:

“我们找了一个厉害的巫师,准备动阿姆的坟墓。跟你说一声,我拦不住我的男人。”

除了这句话,她还丢下一瓶白酒和几个鸡蛋,就咳嗽着消失在夜色里。然后,从她家的方向传来巫师的鼓声,和众人此起彼伏的驱鬼的口哨声,连绵不断。

祖父叹了一口很长的气,嘀咕着什么,我没有听到。然后他打开那瓶酒,闷了一大口,倒头睡在我身边。他用他硌人的骨头抱着我,还用胡子扎我。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天晚上我再次梦见那个没有眉毛的老人,她坐在祖父的屋顶,我怎么喊她也不回应。然后她飞走了,走的时候,塞给我一颗糖。

第二天,我是甜醒的。

晨曦一寸寸覆盖了阿卜村。祖父把他的衣服从木箱里拿出来,一件件地晾晒在院坝的栅栏上。母亲在一旁梳头发,他们说着一些关于天气和收成的话。

吃完饭,我和祖父把羊群赶到山坡上,生一堆火,他半躺在火堆边,让我拔他的胡子。我十分乐意做这件事,把从他下巴拔出来的胡子一根一根全部种在自己的下巴上。他眯着眼睛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然后睡着了。

这时候,瞎子来了。我丢下手中的活儿,只跟祖父说了一句“我去换糖”,就直奔家里去。我在母亲藏头发的地方拿走存货,也没有去找父亲的马尾,就往村口走去。跟往常一样,等所有人都走散,我才去跟瞎子交易。然而我没有遇见我的姑妈。瞎子给我十三颗糖,说了一句让我差点丢掉糖果找个洞藏起来的话:“今天你的头发里没有夹杂马尾,也没有牛毛。”

接着,他问我:“今天为什么没有看到你们村那个有肺结核的女人?她死了吗?”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他接着说:“就是那个咳嗽的女人。”

“那是我姑妈。她没死,她为什么死?”我脱口而出。然后问他什么是肺结核。他解释了一遍,我没有听懂。他接着解释:“我们那里来了一些汉族医生,说咳嗽的都是肺结核,就是肺上出问题了。只要吃他们给的药就能治好。”

“我姑妈咳嗽是因为我的祖母变成鬼,在她身上作祟。”

他低头收拾货物,然后蹲下去背起行李走了,似乎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我拆开一颗糖放进嘴里,他的话也被我忘了。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甜,迫不及待想要跑到祖父身边,跟他分享我的甜。然而在半山腰上,我看到我的父亲正举着一把斧头,一个人直面一帮人,他大声喊着:

“谁敢往前!谁要是去动我阿姆的坟,我先劈了他!”

这时候,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站在父亲身边,取下她的帕子拍打着胸脯说一些诅咒的话、哀求的话。

姑妈从人群里站出来。她异常冷静,用手捂着自己咳嗽的嘴,另一只手叉在腰。她缓缓走到我父亲面前说了一句冷冷的话:

“那你就劈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母亲赶紧将姑妈推向人群,她流着泪哀求他们不要再闹了。

“你的咳嗽是那个男人传染给你的。你跟他在一起之前是个多么健康的女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是阿姆的鬼魂在作祟,她生前是那么好的人,走后怎么可能变成厉鬼,来自己心爱的女儿身上作祟?”我父亲大声喊着话,要找那个男人,他说他今天一定要劈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没有人发现目睹一切的我。或许,只有我自己觉得自己重要。

父亲准备去劈死我的姑父。他像一头愤怒的牛,挥动着手中的斧头往家里赶,他身后的人追着他。他们从半山腰上倾泻而下的样子,像一场暴风雨,仿佛要席卷整个阿卜村。他们呐喊着,尖叫着,哀求着,哭泣着,咳嗽着……

他们经过我,却没有注意到我,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我傻傻地愣在那里,忘了口中的糖是什么时候融化完的。我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也追着他们往家里赶去。我感觉身后的天在塌陷,但不敢回头看,像梦。

我是在阿卜村的那口井边追上他们的。他们围在那里,停止了呐喊、尖叫,只有哭泣和咳嗽。他们中的某个人终于发现了我,把我推进人群中央,我的心颤抖着、颤抖着……

祖父穿着他上午晾晒在院坝上的衣裳,躺在我父亲的怀里,在向我招手。他已经奄奄一息,手脚冰凉。他试图张开嘴说话,他的嘴里吹进了很多干燥的风,那些风把他要说的话全部吹回肚子里去了,他没能吐出来一个字。我母亲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抱出人群,我仍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感觉全身酥软。

母亲反复嘀咕着一串叹词:“阿古,阿古啊……”这是代表无力和惋惜的叹词,经常出现在丧歌的开头。

阿古是谁?据说,世上有九种“阿古”:阿古第一种,银匠抽银丝,银丝被抽断;阿古第二种,金匠抽金丝,金丝被抽断;阿古第三种,白狗被虎咬;阿古第四种,黑马被虎咬;阿古第五种,白羊被狼叼;阿古第六种,小鸡被鹰叼;阿古第七种,牯牛摔崖死;阿古第八种,走路踩滑倒;阿古第九种,说话说漏嘴。阿卜村的彝族人,遇到了无力挽回的事,就用“阿古”开头表达惋惜。

母亲把我抱回家里,生了一堆火,然后用水瓢把缸里剩下的水,一瓢一瓢泼向屋外。我记得上一次她清理缸里的水,是村里一个老人去世的时候。她尽量保持冷静,嘴里嘀咕着:

“阿古,阿古哦,阿古……”

我依稀听见母亲在用水瓢清理缸底的水,水瓢和水缸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我眼前出现了一层一层重叠的白雾,我睡过去了。

父亲的咒语翻过五座山,

母亲的教诲流经五条河。

无人敬仰的你啊,

如何与祖神同居……

女人的哀歌在屋内弥漫开,瓦片里钻进一缕白月光,窗外是男人嘈杂的讨论和争执……醒来后我在木床上躺了很久,才摸黑来到堂屋。

家里挤满了人,几个村里的老人围火塘盘坐着喝酒,用谚语攀比着自己的学识,火焰旺盛起来的时候,他们节节后退。

我的祖父躺在石磨边的灵床上,衣着比以往光鲜,面目也比以往整洁,十分安详。几个女人席坐在他周围,掩面低泣。她们中有几个我也不认识,看到陌生人在我祖父身边哭泣,我的心里就湿热起来。姑妈左手叉腰,右手时而挥动一块黑手绢,时而捶打着胸口,继续悲唱以“阿古”开头的哀歌:

阿古,阿古哦,亲爱的父亲,

洋芋腐烂死,石头老化死;

黄豆爆裂死,草叶开花死;

你在人世时,过着苦日子。

阿古,阿古,去往祖地的路上,

亲爱的父亲,骑着蜜蜂过悬崖,

驾着水獭跨江河,骑上獐鹿越森林。

阿古啊,我是不孝女……

我走出屋子,外面生了好几堆熊熊烈火,火星在夜空中扑朔迷离,每堆火边都围坐着嬉笑的男人、酒醉的男人,他们似乎要在这个夜晚迎来娱乐的高潮。他们庆祝着我祖父的死亡,像庆祝少女出嫁。原来死亡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而我是这场盛宴的边缘人。我走回屋子里爬上灵床,坐在祖父身边,忘记了时间和睡眠。哀歌,祝词,祷告,醉话,梦语……它们互相较劲、搏斗,此起彼伏。只有我的祖父是安静的,他就躺在我旁边,不回答,不言语……我把自己的糖果偷偷塞进他的衣角里,他没有拒绝。

祖父是在第三天凌晨被抬走的,他的火葬礼上人们哭成一片,然后他们分走了葬礼上的牛肉、猪肉。而祖父,只是一缕烟,消散在原野里。那是一缕轻盈的、甜甜的烟。

祖父的葬礼结束后,我仍然没有看见我的父亲。他突然从我们的生活里蒸发了,母亲只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去多久,她也不清楚。

和父亲一起蒸发的还有姑父的右耳,以及他醉酒的习惯。然而,姑妈和姑父的咳嗽并没有随着祖父的离开而有所改善。

深秋的某个凌晨,我被尿憋醒,哆嗦着走到院坝上,突然看见从姑妈家门口走过来两束咳嗽的火把,我被吓得尖叫起来。我的母亲也哆嗦着走出来,那两束火把领着姑妈一家三口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姑妈塞给母亲一把钥匙,尽量压低她的咳嗽声说:“我们准备搬走了,老屋留给你们,那是父亲的。”

“你们搬去哪里啊?”

“跌倒镇,听说那里可以治疗咳嗽。”

姑妈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塞进我手里,然后轻轻把我揽在怀里,低声哭泣。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只能跟着流泪,我想她的心也是糖做的,容易化,容易疼。

“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挣脱她的怀抱,让她等着我,然后摸黑钻进我的床底角落里,我终于找到了那条银手镯,那是我和祖父的秘密。手镯是祖母留下来的,祖父在离开的前晚赠送给我。我没有告诉母亲,就把手镯藏在了床底下。

在漆黑中我把手镯塞进了姑妈的衣袖里,其他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姑妈一家三口人,就这样变成两束火把,咳嗽着,消失在阿卜村,甚至没有惊动一条狗。

那天晚上我梦见祖父,他身穿亮丽的衣服,戴着一顶军帽,骑着一匹黑马在玉米地里奔驰。他的身后,一个没有眉毛的老人,穿着大红色的百褶裙,紧紧搂着他。他们的马在奔跑中飞起来,最后停留在那个茅草屋顶。茅草屋开始燃烧起来的时候,烈焰中的他们也开始慈祥地上升,不断向我挥手……一束白色极光刺醒我。

第二章 如果屋顶没有星星

父亲消失的大部分时间里,母亲都致力于围着我们的家砌墙。她把周围的石头搬空了,就去甘帕乌家附近,或者是别人的田里。那些忘记年龄的石头安静地睡在彼此身上,不翻身,不分性别,它们睡成一堵不透风的墙,围住了我的想象。我和母亲之间很少说话,嘴巴说的话少了,就会越来越难以启齿,仿佛我们的话在心里被一场大雪盖住了、冻僵了。有时候我会走到斯拉河边,生一堆火,坐在那里发呆,想念我的祖父。我记得他说过,想念他就生一堆火,在火里可以看见他,可是我没能在火里看见他,所以我真的想号啕大哭。在最后一堵墙高过母亲的这天,她坐在屋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一场雪就真的悄悄盖住了她的叹息。

我舅舅一家三口就在这场大雪中走进我家。我正在用竹子敲屋檐下结的冰凌子,把它们放在火焰上磨,让它们变得锋利、尖锐,最后融化。舅舅抱起我说:“下雪天孩子高兴,杀猪日老人欣喜。”

可是我并不喜欢下雪,因为并没有人能陪我在雪天打一场仗。往年,父亲会在门口堆一个雪人陪我。

母亲接过舅母的背篼,说一些类似“人来就行了,还拿这么多东西”的客套话,然后互相问候老人是否安康,孩子是否健康等。她边招呼他们坐在火塘上方,边拧开一瓶白酒倒了一碗放在神龛上敬奉祖先。我想那一碗是属于祖父的,他会在我的梦里喝掉那碗属于他的酒,或许还会让我素未谋面的祖母也尝上一口。

舅舅的眼窝很深。他那张脸上,只有鼻头是突出的,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枯木。跟他在身材上形成对比的舅母开玩笑说:“枯木易燃。但是像他这样瘦的人,死了火化,火都嫌弃在他的身体上发芽。”

“我不会让火在阿达身上起势的。”舅舅家的女儿、我的表姐把双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又放在火焰上烤。她比我大很多,胖嘟嘟的脸颊红得像别了两朵火苗。“火在你的脸上起势了,你的大眼睛里还有火星在闪烁。”我心想。

于是他们的话题就转到我俩身上,问我愿不愿意娶表姐当老婆。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说愿意,我瞬间觉得脸上也长了两束火焰,就在他们的笑声里躲进了自己的床上。又感觉不安全,便跑出门,到雪地里去了。这时候,雪已经很厚了,我在院子里重复朝着雪地躺下去,再起来。雪地上就印上了很多个我,大都模糊,有的多长了一条胳膊,有的头长到手臂上,还有一个我牵着另一个我。

“给你一颗糖。”表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不见你阿达?他也被抓走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接过那颗糖颤抖着剥进嘴里。她接着说:“我阿达也差点被抓走了,所以我阿姆才带我们到你家来。我们那里很多人的阿达都被抓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她就说是因为他们要发疯。于是我的脑海里就出现我父亲背着一把斧头从半山腰奔跑下来的画面。

“他们也背着斧头跑起来了吗?”

“有个人被绑起来了,挣脱绳子后用菜刀割下自己的食指。”她的话让我想起姑父那只弄丢的耳朵。

“不知道我姑父的耳朵有没有找回来。”

“不会了。老人们说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只有在死的那天才能回来。”那我的姑父什么时候死呢?

“听说那些被抓走的人,很多都死了……”她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阿达过年的时候就回来。”

可是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雪地里的那些我,被后来的雪埋下去了,再后来的雪,就把夜晚埋得很深厚。我梦见父亲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就在山腰上,一直来回奔跑。

我被一声咆哮吓醒了。是舅舅舅母睡的方向,以前我祖父住的地方。

“阿达又发狂了。”表姐就睡在我的脚边,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醒着的,清脆中透着几缕不安,人的声音从睡眠里醒来的时间要比脑袋慢一些。我试图用还没完全醒来的声音问她点什么,还没说出来她就接着说:“不知道阿姆有没有带药。”然后夹杂着两排牙齿啧啧啧的打磕声,她开始在漆黑中啜泣,她的啜泣声像一只小鸡发出来的鸣叫在房间弥漫着,让人心疼。

我说我们去看看吧。她不理我。我本来想自己去的,可夜太深,我摸不到那个方向,于是我又躺下来陷入一场黑色的梦里。

母亲的围墙堵住了醉汉、流浪狗和一部分寒风,另一部分寒风满腹怨气,呼呼地刮走了甘帕乌家的屋顶。甘帕乌是个鳏夫,他老婆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而死,留下他和独子甘火火相依为命。从我记事起,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甘火火吹着竹笛,披着一件黑色羊毛披毡赶着羊群走向北山。他总是重复吹一首曲子,曲调忧郁,仿佛如一阵浓烈的雾掩盖心底。我父亲曾说,人不该太迷恋让人悲伤的东西。

事实上,甘火火就是一个能让我足够悲伤的人。那天他的种公羊缠上我家的一头母羊,他出现在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用手势比画着什么。我没看明白,他便冲进羊群抓住种公羊的角,骑了上去,羊吼叫着,他也吼叫着,他们的声音有点像。我才知道他是个哑巴,也许他有自己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父亲告诉我甘火火从小就不会说话,甘帕乌为了让他开口说出话来,寻了不少巫师、牺牲很多猪羊都没能成功让他说出一句话。那段时间我陷入沉思,后来我终于发现了甘火火不能说话的原因。我母亲一脸茫然,又饶有兴致地问我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阿姆!”我想起母亲曾说过,每个孩子摔倒了第一时间要叫阿姆,饿了冷了要叫阿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叫阿姆。因为甘火火没有阿姆,所以,他没法开口说话。那为什么甘帕乌不再给他找个阿姆呢?母亲说其实甘帕乌后来找过一个老婆,但受不了他嗜酒如命的毛病便跑了。而且,每个人的阿姆就只有一个。于是我抱着母亲哭了起来,边哭边大声叫她阿姆,阿姆,阿姆。此后,每次听见甘火火的笛声我内心都充满了悲伤,每次和他相遇也不敢开口说话,我怕他听见我说话会羡慕,会难过,会想叫阿姆又叫不出来。

然而,事情似乎随着这场大雪的来临有了好转。在舅舅家来到我家的那晚,一个穿着奇特的男人敲响甘帕乌家的门。此后,甘帕乌父子二人便再也没有出过门,他们的牛羊每天被遗忘在寒风大雪中发出悠远的叫声。村里很多妇女把头藏进彼此的怀里,把闲言和碎语都吐了出来,她们猜测甘家父子在家修炼奇门异术。

女人的闲言碎语,一部分也翻过了母亲的墙,飘进我家里。起初大概是关于我父亲的归期以及我们母子俩何去何从的话题,后来是讨论哪些男人翻过母亲的围墙……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两句无法理解的话:“死人的门,活人推开。活人的门呢?”我向母亲表达了我的困惑,她没有回答。后来她们开始讨论我舅舅家的情况,她们说我舅舅一家人不干净,至于是哪里不干净,她们也说不上来,只是每天时不时会从我家的方向听见男人的嘶叫。

母亲没有理会这些流言,她每天早晨起来喂猪喂鸡,带着我把羊群赶到积雪的坡上,就钻进树林砍柴。我们的柴堆满了院子,就倚靠着墙,被雪覆盖着。有时候表姐也会跟着我们,但舅舅和舅妈却一直待在屋里没出门过,似乎他们和甘家父子有了某种约定,或者是一场赌局,看谁先走出院子。

那天,我们正在吃晚饭,舅舅忽然面目狰狞,然后嘶吼着准备跑出门,他还没越过门槛,舅妈就抓住他的裤带把他狠狠压在身下。舅舅一直咬着牙齿说着什么。舅母却让他忍着。我母亲在慌乱中找来了一根麻绳,配合舅妈把舅舅绑得结结实实,然后又随手拿起扁担和舅母一起把舅舅抬进房间。舅舅发出刺耳的祈求声,这场景让我的脑海里立马想起往年父亲也是这样把年猪五花大绑抬到院子里,那头肥硕的猪也会发出令人不适的叫声。

我问表姐舅舅在要什么,她没有回答,一直在啜泣。好奇心把我推向了舅舅所在的房间。此时,舅舅已经被堵上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他像个孩子一样流着眼泪,不停摇晃头脑。我母亲的嘴里又念叨着:“阿古,阿古,阿古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舅母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纯白色的药丸,又将药丸用指甲碾成更小的两粒,比一片雪花还小,然后放在一张乌黑发亮的纸片上,掏出火机在纸片下面烧。舅舅看着舅母,停止了嘶吼,两眼发亮,好像待哺的羊羔。接着那两粒比雪花还小的药丸就融化成几缕细细的烟雾被舅舅一口吸进去了,他倚靠在墙上,紧闭着双眼,仿佛还在回味那点烟雾。等他睁开眼,刚好和我对视。他低下头说:“不要让孩子看到。”我像偷窥了某个秘密一般,觉得愧疚又害怕。转身离开后心里却生出更多的疑惑,但我不知道问谁。于是我回到床上,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卷进了两个女人悄悄的对话中。

我能听得出来舅舅对一种东西上瘾了,而且戒不掉。我脑海里出现几缕细细的湿雾,它们缠绕着、捆绑着舅舅。母亲感叹舅舅从小就是怯懦怕事的人,走在树林里都怕有叶子掉在身上,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舅妈说他们村的大部分年轻男人都这样了,开始是一个,后来是一窝,他们结队躲在田埂下、山洞里,共享烟雾。开始的时候,他们觉得风光无限,甚至会用这东西庆贺一些重要的日子。后来,他们变得萎靡、瘦弱,有的人已经不顾家里人的死活,偷口粮去换这东西。

火焰在不断上升,在跳舞,我们围坐着,屋外安静如山岭。舅舅坐在最上方,他把头倚靠在身后的木梁,不停抽烟,浓白的烟雾从他嘴里飘到火焰里。那些烟雾里混出来一句低沉有力的话:“我可以戒掉。”

“没见过能戒掉的。我们村那个马海拉古被绑在屋子里,最后挣脱绳索,逼迫老婆无果,自己割下食指后跑出了家,至今没有下落。”舅妈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冷静,好像已经见怪不怪。

我母亲往火堆里加了几条枯柴,叹着气问舅舅怎么染上了这可怕的东西。

舅舅掐掉了一根烟说:“那年我跟村里的几个朋友去了外地,我没能抵挡住他们的诱惑,好像谁也没能拒绝那个东西。就像无法拒绝粮食。那时候我们觉得只有本事大的人才能接触这个东西,觉得有面子。现在,很多人被抓走了,我们知道了这东西的害处,但似乎已经晚了。我有个朋友,因为这东西患上艾滋病,他就要死了,因为毕摩没有从他身上找到任何鬼在作祟。他每天都去毕摩家里请求毕摩制造一个叫艾滋的鬼,然后想办法制服那个艾滋鬼,他愿意牺牲一头牛、一群羊,从自己身上驱赶这个艾滋鬼。”

我母亲问,“为什么不去医院呢?”我舅舅说他那个朋友不相信。他只说了不相信,就埋下头不再说话。我感觉后背发凉。一说到鬼,我就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在接近我。但我并没有见过鬼,我们村里很多人都说见过鬼,他们说鬼都是人变的,死去的人如果安抚不好就会变成鬼,回到家里来。鬼不去陌生人的家,而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缠在生前对自己好的人身上作祟。

这天晚上我梦见很多死去的人,他们相约着坐在一棵核桃树下,自顾自地敲碎每颗熟落的核桃,他们的手指乌黑、纤细……

年到底,就要把它过了。过年的这天,太阳在快要落下山的时候露了个脸,光线射在雪野里,村落像撒满了盐似的亮晶晶的。一只迷恋阳光的老狗,躺在松针堆上,好像嗅到了自己锈迹斑斑的余生。

身披羊毛披毡的甘火火跟以前一样吹着竹笛,从松林里走出来。他的羊群再次听到主人的笛声,在雪地里蹦跳,太阳的余温终于使它们感受到了一丝喜悦。我的表姐倚在大门上,痴痴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甘火火消失,直到太阳又把自己的脸隐藏。

甘帕乌父子在天快黑的时候来到我家门口,大声说了一句谚语:“战争来临的时候,我们没有准备活着;客人来临的时候,我们没有为自己存留一点到达明天的食物。”

母亲接过酒和肉,把他们迎接在火塘边坐着,这时候我舅舅走进来说道:“亲爱的老表,过年这一天,每个人都有三个肚子,今天我们要好好喝一顿了。”

甘帕乌开始说一些婉转的拒绝词,他说自己最近不方便,但最后还是接过了鹰爪酒杯,说许久不见舅舅,今日我父亲不在,就只能代他好好敬舅舅几杯了。于是两人在你推我送中声音越来越高,喝下去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甘火火坐在火塘边一言不发,他只是呆呆望着火塘里煮的肉。我母亲跟他说话,他就点头微笑。我的表姐坐在他对面,一直痴痴地看着他。他们的眼神偶尔会像两束光撞到一起,表姐就低下头,或是拿着火钳拨弄火塘里的木炭。她每拨弄一次,他们之间就闪烁出一次星火,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枚温热的火苗慢慢燃烧。

而我是一个被遗忘的人。

母亲把肉端给两个男人,叫他们少喝酒,多吃肉,此时他们对话的内容已经超过我的认知。我还没吃完,他们就已经把肉端给了母亲,继续喝酒。

“亲爱的老表,我们难得相见。今天是一年里最好的日子,我们不醉不归。我本来已经发誓不喝酒了,但今天高兴啊,来,喝。”甘帕乌摇摇晃晃地举起杯子,接着说道,“今天是好日子,亲爱的老表,我们两个开心,走,去我家,再喝几杯。”说完就要站起来,还没站直,就被我舅舅拉住了。

“今天我们就在我姐姐家喝,我已经醉了。改天再去你家。”

“那好,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结为亲家,把你女儿许配给我儿子,让我们亲上加亲吧。”甘帕乌说完这句话后,被甘火火推了一把,便翻到了。我看到表姐的脸上又别上了两根红辣椒,她娇羞地低下头。

还没等我舅舅回答,我舅妈倒了一杯酒端给刚坐直的甘帕乌说道:“哥哥,我敬你一个酒。娃娃还小,而且你俩喝醉了,定亲的事,等明后天再说呀。”

甘帕乌一饮而尽,提高了自己的音量说:“你们应该是嫌弃我儿子不会说话。但他人好啊,他除了不会说话,其他都很好啊。”他边说边倒酒,酒溢出来了,他的话也越来越满,“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我就告诉你们吧,我儿子很快就可以说话了,我们最近每天都在家里祷告,等我们祷告成功了,我儿子就能说话了。”

显然我舅舅的酒量不怎么样,他接过甘帕乌溢出来的话,痛快答应了这门婚事。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舅妈以他喝多为由,把他拉出去了。而这门婚事的两个主角,此时已经面红耳赤,表姐径自走向房间,甘火火不断摇晃头脑,嘴里跑出我们听不懂的词语,然后他拖起甘帕乌,踉跄着走出了我家。甘帕乌大声呵斥他,说着一些有关神啊鬼啊的话。

这件事就这样潦草收场了。那天晚上表姐睡在我的脚边,我跟她提了很多问题,她都不回答。可我知道她睡不着,半夜的时候她把我的腿夹在她的大腿间,于是我又陷入了温暖的梦。

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的日子随之变得单调、枯燥。我的表姐每天会两次站在屋檐下看甘火火,起初我以为她是看雪,后来我就调侃她又在看男人了。其他人不在的时候,她会说看自己的男人不丢脸;有第三个人在的时候,她就会佯装生气来打我。我是故意在别人面前调侃她的,因为她会追着我跑到雪野里,消遣掉一部分无聊的时间。她没有一次追上我,所以每天夜里她都会在床上掐着我的腿警告我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然后把我的腿放在她的双腿间。我喜欢那样的感觉,因为我冰冷的脚被焐热了。当然,等暖和了,我就拿出来。

我舅舅发病的次数随着他喝酒次数的增多在不断减少,他和甘帕乌每隔几天就会大醉一次,他们在大雪中互相搀扶着彼此的醉话,但两人都没有再提及那桩婚事。这天我舅舅又在甘帕乌家喝醉,母亲让我和表姐去把他拉回来。甘帕乌离我家不算远,但需要跨一条河坎,这时候,河坎已经结下了厚厚的冰。我和表姐冒着大雪来到甘帕乌家里,屋内篝火旺盛,甘帕乌父子正跪在供奉神灵的地方前面,嘴里念念有词,显然他已经喝醉了。我舅舅不时大声嘲笑他们。

“你怎么可以相信这个啊,老表,这是骗人的。你这样跪着,就能治好你儿子不说话的病吗?然后你还可以长出翅膀飞起来?”舅舅说得糊里糊涂的,笑着倒出一杯酒给甘帕乌。

甘帕乌双手合十,又念出几句话后让甘火火继续跪着祷告,他接过酒杯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快要学成了,老表,你看着,神会帮助我的,我已经坚持很久了。现在我还让村里一些人也加入。本来我不该喝酒的,但是为了陪你,我可以虔诚地多念诵几次经文,神应该会原谅我的。”他说完就喝下了,然后又给舅舅倒。

甘火火发现我俩站在门口,他不停咳嗽着,但两个醉鬼无法接收到他的暗示。我的表姐,也拉开嗓子大声咳了一下,他们才发现我俩。然后,甘帕乌立马招呼表姐坐到火塘边,还关心她冷不冷。他让甘火火去拿一些食物给我们吃,确切地说应该是给表姐吃,我是被遗忘的人。所以,甘火火刚低着头走出去,我就来到他跪着的地方坐下烤火,抬头便看到供奉祖先的地方挂着一张画,画中的男人赤裸着被钉在木头上,我有些惊恐,于是换了位置。

在甘帕乌家我们没有吃一点东西,临走的时候,甘火火给我俩塞了几颗糖。在搀扶着舅舅回家的路上,我还掉了两颗,估计只能等这场雪融化后,才能找回它们。我注意到表姐从甘火火手里接过那几颗糖的时候,一直在抖。晚上我问她为什么抖,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腿夹得很紧。所以在那晚的梦里,我的双脚捆绑着,被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追到悬崖边跳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舅舅在院子里生了一堆大火,翻烤着土豆;我用竹子敲打昨晚屋檐下结出来的冰凌子;母亲和舅妈在教表姐缝衣服。甘帕乌像一条老狗侧着身子从我家半掩的大门走进来,鬼鬼祟祟地坐在我舅舅身旁,然后从右腋下掏出一瓶散装的白酒。

“你看这里面泡的是什么?”虽然他自认为说得很小声,但我们都听到了——罂粟。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美艳的花,阿卜村的人偷偷在自己的玉米地里种上几棵。我陪母亲割猪草的时候看到过,那是玉米地里最美的花,比我在山上见过的任何一朵花都美。这也是让舅舅发狂的花,他听到这花的名字,便冲进了屋子里,翻箱倒柜。但是他的药已经没有了。他像一条公牛冲向甘帕乌,夺过那瓶酒,猛烈地吞了几大口,然后把瓶子砸在石墙上,碎了。舅妈试图抱住他,可他已经从破碎的玻璃碴里找到一颗罂粟果子,塞进嘴里咀嚼。舅妈撬开他的嘴,把食指伸进去准备掏出来,她的手指再出来的时候已经鲜血淋漓。随后,几人合力把舅舅捆绑了来,像抬一头猪一样,把他抬进了房间。

等一切平息,甘帕乌双手合十,嘴里不停祷告着,最后在表姐的扶送下走出我家的大门。作为那个被遗忘的旁观者,我从火堆里捡起一颗熟透的土豆,放在口袋里取暖,并不打算吃掉它。

夜晚,我悄悄去看舅舅。此时他已经清醒,让我解开捆绑他的绳索。我不敢,他就请求我,我发现他越来越瘦,蓬垢的头发下那张疲态尽显的脸让我心软,便解开了绳索。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踉跄着躺在床上,像那条躺在松针堆上的老狗,闻到了自己锈迹斑斑的一生。

我走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月亮新奇地出现,像是一枚谁咳出来的银子,把雪野照得格外寂静。我感觉心在融化,坐在屋檐下看到月亮忽明忽暗,想起我的姑妈、祖父和父亲。我应该是睡着了,迷迷糊糊记得是被表姐抱回房间。

醒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和表姐坐在我床边,说我高烧不退,昏迷了很久,把她们吓得不轻。我感觉全身无力,想吃一颗糖,表姐就给我剥了一颗,她说是那天我落在路上的。

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吗?阳光照在表姐圆润的脸上,照在母亲的头发上。那个收头发的瞎子许久没来了。我想出去看看,表姐就把我背起来,坐在屋檐下。我看见舅舅坐在对面的墙角,冬日的阳光正一寸一寸从他头顶倾泻而下,他更瘦了,凹陷进去的眼睛呆呆望着面前的火堆,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一根烟,右手时而翻弄火堆里的土豆,时而拿起旁边的白酒咂一口。他倚靠的墙角还有几撮零零散散未化的雪,山上也有,像是几只白羊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啃着枯草或石头。

 我想说点什么,不知道如何开口。舅妈在我另一侧的屋檐下仔细地翻看着舅舅的衣服,我知道她在找虱子,她的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说想出去走走,表姐就把我背起来,我们来到斯拉河边,河面已经解冻,仍有一些冰块从上游下来。此时我们听到甘火火的笛声从他家的方向传来,表姐就开始啜泣。我问她哭什么,她就真的哭出了声来,她的哭声骑上快要融化完的冰块,被斯拉河顺走了。

舅舅和我每天都坐在同样的位置,被照看着,像是两撮要融化的雪。有时候我们会对望,可我们没有对话。他很少说话,只是把手边的酒喝到底了,让舅母或是母亲再倒一点。他喝醉了不会吵闹,只是倚靠在墙上,眯眼就睡着了。他抽烟的次数越来越少,舅妈会轻声在母亲耳旁说:“他今天只抽了四次烟,比昨天又少了一次。”我能自己走动得越来越远了。我自己走到人群里,听见一些女人的闲言碎语:“听说了吗?甘家父子已经不出门快半月,他们一直在祷告。”我想起甘帕乌父子跪在那张画像面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久后,我听到甘帕乌宣称要飞起来了,时间是在马日,那是一个好日子。

大家都很期待马日到来,一些人是想看热闹,当然也有部分跟甘帕乌一样偷偷在祷告的人,他们在等甘帕乌作为试验品,看他是否真的能飞起来。我舅舅听说这事儿后不为所动,他喝下一口酒说:“疯了,他疯了。”

马日到来的时候,阿卜村的人没看到甘帕乌出来,于是又传言说是下一个马日,还有十二天。这期间没人再见过他们父子,我的表姐没听到甘火火的笛声,仿佛失了魂,站在某个地方就是半天。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甘火火家的方向,或是甘火火家散落在阿卜村各地的羊群。夜里她也不再夹紧我的腿,而是发出一阵一阵的啜泣,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

马日清晨,我被表姐从睡梦里揪醒,她说甘火火要飞了。我说让他飞吧。啊,什么,要飞了?这时候,甘帕乌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中有指点者、私语者、劝阻者、旁观者……甘帕乌整理了自己的仪容,看上去精神十足,他双手合十从屋子里缓慢走出,有人窃窃地说为什么不是飞出来的。接下来,甘帕乌感谢了他的神,我猜应该是画像上那个赤裸的男人,他开始念诵一段没人听懂的话,然后他祈求神能让他的儿子开口说话,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要等明天,羊日。”有人嘲笑道:“不能飞就明说。人本来就是走路的,哪有飞起来的,又没长翅膀。”甘帕乌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神不会原谅我,在不祥的日子里端奉出自己。明天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神一定会帮助我飞起来。”然后,他十分淡然地走回了屋里。这个过程中,甘火火一直没有出现,我估计他还跪在那张画像前,祷告。人们都说他俩真是疯了,然后一哄而散。

夜里我问表姐:“甘帕乌真的能飞起来吗?”她说:“不能。”我又问:“那甘火火能开口说话吗?”她说:“能。”

第二天上午太阳都没露个脸,人们的兴致瞬间跌入低谷。可到下午太阳又出来了,有人惊叹真是神奇。于是,他们陆续再次聚集到甘帕乌家门口,我和表姐也来了。此时,甘帕乌身穿一件深黑色的披毡走出来,双手仍然合十,他示意甘火火搬来木梯子,搭在门口的核桃树上。甘帕乌一步一步爬了上去,他每上升一步,就念诵一次经文,最后爬到了顶端。我仰视着甘帕乌站立在核桃树上,太阳通红的、鲜艳的光芒照射在他的身上,让我想起那张画像上的男人。接着,甘火火撤走了木梯子,他跪拜在核桃树下,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嘴巴一直在动弹,但没有说出一句话。

人们开始担心甘帕乌会摔下来出事,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让大家把他劝下来,或是在树底下垫上几层干草。可甘帕乌在树顶已然入迷,他看着即将落下去的太阳,直视那光芒,一直在祷告。最后,他纵身一跃。

太阳,也落下去了。

“如果屋顶没有星星,人们就不需要抬头了吗?”这是甘帕乌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见到每个人都要问的话。当人们安慰他说一切会好起来的时,他却开始摇头说不会了,好不起来了。他努力抬起右手摸着右腿,一直说好不起来了,然后,他侧过身,不再说话。甘火火像一头狼似的哭号了一阵,然后扯下那张日夜供奉的画像,扔进火塘里烧成了灰烬。

我舅舅拿两瓶酒去看甘帕乌。那个下午舅舅缩在一件白色的披毡里,像一块布被风吹在路上,仿佛随时都要被刮到路边的枯树枝上。我们都跟着去了,还没到甘帕乌家,就已经听见以“阿古”开头的哭丧歌。自从甘帕乌从树上跳下来后,他每天都在家里为自己哭丧,他说怕死后没人给自己哭丧,他的儿子不会开口说话,他也没什么特别亲的人。母亲说过如果一个人的葬礼上,没人哭丧,那他死后魂魄就无法和祖灵相聚,而是变成鬼一直飘荡在家里,还可能让家里的人患上疾病。

“我无法跟祖先相聚倒没什么啊,但我不想变成厉鬼,回来骚扰我这可怜的儿子。”甘帕乌侧躺在一张竹席上,他接过舅舅的酒,斟满一杯敬我们每个人。表姐也喝了。喝完那一杯酒,他的脸就像一盆炭火在上面燃着。我也想喝,母亲用食指轻轻点了酒,然后让我亲了她食指,就表示我的那杯也喝了。我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和辣,然后甘火火给了我几颗糖。

“老表啊,我早叫你不要信那个了,但你不听啊。”我舅舅给甘帕乌也倒了一杯酒。甘帕乌一饮而尽后说:“现在,我只担心没有人在我的葬礼上哭一场。”

舅舅说:“好人的葬礼上我们结伴流泪,坏人的葬礼上我们也要流泪的呀。更何况是你的葬礼,我一定会大哭一场的。”甘帕乌准备起身,可他已经站不起来,他示意甘火火到他身边,说了几句我们听不见的话,甘火火就出门而去。

母亲喝了两杯酒,就坐在甘帕乌身边哭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她哭得很小声,后来是号啕大哭,边哭边骂我父亲,骂我的舅舅,也骂甘帕乌。我看着心疼,也哭了起来,我表姐抱住我,也哭了起来,但她没有哭出声。我舅舅说:“你们再哭,村里其他人还以为甘帕乌真死了,待会都要过来了。”我母亲才擦干了眼泪,但表姐此时哭出了声,她的脸贴到我的脸上,像一壶滚烫的水。然后,听见门外传来一头羊的哭声,我们才止了哭。

“亲爱的老表,我这辈子没招待过任何人。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我要宰一头羊,我谢谢你答应我,在我的葬礼上哭一场。”甘帕乌语重心长的话让舅舅一时不知所措,我们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们又给对方斟满了一杯酒。我舅妈让表姐出去帮甘火火做饭,表姐便去了。

很晚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喝醉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吃肉。当我抬头,看到满天的星星,我心里就想,在甘帕乌的葬礼上,我也要大哭一场。


第三章 雾里有口哨


一个身穿素衣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口,大声问:“主人家,有没有狗?”他讨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喝下去,接着说我舅舅去世了。他说我舅舅一家从我家回去后戒掉了罂粟,可对酒精极度依赖,每天几乎不怎么进食,就蹲坐在屋檐下喝酒,日复一日。昨天,他走了。我的母亲呆呆站在原地,然后说出门拿点柴火,过了好一阵,她回来埋头生火,准备做饭。那个人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滚石劝不住,死神拦不住,不要太悲伤了。”接着他就要走,母亲留他吃饭,他拒绝。送他出大门后,母亲倚靠在墙上,哭了起来。那是舅舅曾经坐着生火烤土豆喝酒的地方,现在,墙角那几撮雪也融化了,我的舅舅,也融化了。

母亲简单梳妆了自己,然后把我送到甘帕乌家里,跟他们交代了一些琐事,就走了。甘帕乌已经终日瘫痪在一张竹席上。他听说我舅舅去世的噩耗,每天坐在屋檐下反复唱他的那几句丧词,大概就是回忆他俩相识相知的过程,以及惋惜我舅舅比他走得早,他的葬礼上没人哭丧了。开始的时候,他是有眼泪的,重复的次数多了,就没眼泪了,但他一直在捶自己的胸口,每捶一次就以“阿古阿古”为开头,重复一遍丧词。我很为他难过,告诉他我可以在他的葬礼上哭。他没有搭理我,又喝下了一口酒,开始为自己哭丧。甘火火没有阻止他的父亲。他每天还是披着羊毛披毡,吹着竹笛,把羊群赶到山上。他吹的曲子还是那一支。有几次他试图跟我交流,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我问他是不是想知道表姐,他点点头,我说我也没有她的消息,但是她爸爸死了。甘火火低头坐在一块石头上吹起了笛子,甘帕乌在另一侧为自己哭丧。我也想哭,就哭了。

我母亲是第四天回来的,她回来了后村里很多人来安慰她,她说没事,等送走他们,就暗自哭泣。我看得心疼,也跟着她哭,我们哭得很小声,我们的哭声没有翻过围墙,没有被第三个人知道。那段时间我母亲开始抽起了旱烟,我知道那是外婆的烟斗,红色玛瑙石做的,十分精美。母亲每天吧嗒吧嗒地抽,她边抽边咳嗽,她抽出来的烟雾飘到野外。

这时候已经是春天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雨从地里拔出来一些嫩芽,之后是一层薄雾从山顶下来,阿卜村就这样被笼罩着,雾里传来羔羊的长叫,和一个男人的口哨声。我寻觅而去,一张熟悉的脸庞便出现在我面前。

“阿达——”

他把我高高举起。他的胡须粗硬如一头老山羊。他剪去了头发,头顶光滑如母亲的烟斗。他回来了,并且从我这里打听到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不肯告诉我,这段日子他去了哪里。他给了我一把糖果,也给了母亲一双新鞋。母亲没有笑出来,但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一会儿生火,一会儿喂猪,一会儿又跑出去打水,仿佛她不能坐下来与他多说一句话。直到天黑下去,他们坐在火塘边聊到很晚。他们一直让我去睡觉,等我转身去自己的床上,他们也立刻回到他们的床上。


生活又回到了刚开始的那般模样,但不如那般亲切。我父亲变得话很少,虽然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爱没有减少一分,但我也没法靠他更近。于是,我们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地串在时间的麻线上,让它变得更加丰厚。

火把节如期而至。阿卜村的火把节很奇怪——不点火把。据祖父说有一年七月飘雪,祭师占卜说是因为点火把,从此阿卜村的火把节不再点火把。对我来说点不点火把无所谓,有肉吃就行,所以我偷偷将火把节叫“吃肉节”,另一个吃肉节在十一月,彝历新年,还远。

姑妈回家来了。我跑进她的怀里,她亲吻我的额头,说我长高了。我碰到了她鼓起来的肚子,她怀孕了。当我看到她和父亲之间有说有笑,心里有一股暖意。第二天上午,她带着我来到祖父的坟前,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的祖父是在这个位置火化的,上面长了一棵松树苗。姑妈在周围倒了一瓶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流泪。然后,她领着我又去了祖母的坟前,那里已经长出了一株灌木,姑妈在上面放了一些食物,她坐在旁边说了很多话,最后说:“你是个好母亲,我们错怪了你,你要原谅我们。现在我的病已好,但是离你更远了,远到我快要忘记你的容颜。”

姑妈家已经搬到斯拉河上游,一个叫跌倒镇的边上。“我们那里只种稻米,天天吃香喷喷的米饭。”姑妈接着对我说道,“你以后可以去那边读书。”

姑妈走的前一晚,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姑妈建议我们搬到他们那里住,我父亲不肯,说祖父去世还没几年,不想离开阿卜村;母亲没反驳,也没同意。然后他们讨论我寄宿在姑妈家读书的事情,这绝对是个大事情,但是没有人问我的意见,大人商量的事情,小孩子不能表决。他们决定后问我怎么样,我当然说好啊。

天渐渐热起来了,我陷入无边无际的幻想和期盼当中。我还是阿卜村最闲的人,但我也是村里最有盼头的人。父亲每天上山砍木头,他准备修一个牛圈。母亲每天都钻进玉米地里除草。我呢,每天孤身走到斯拉河边,但是我不敢下水,即使我知道它不深,我害怕凝聚在一起的水,我又很好奇它会流到哪里去。

我把多余的时间都倒进斯拉河里,流到了我好奇的地方,但是它们没有再流回来告诉我那些地名。所以,重要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那天我穿着一双崭新的鞋走出了阿卜村,我踏出的每一步都感觉像飞起来了一般奇妙,不可言状。走了十里土路就到白果火车站,这是离阿卜村最近的站,我们要在这里乘坐一辆绿皮车到姑妈家所在的跌倒镇。

火车,这庞然大物我在阿卜村看不到,在阿卜村能看到最大的物就是连绵起伏的仄俄山脉,但它是静止的,现在在我眼前有一座奔驰的山脉,轰隆隆地,不知奔到哪里去了。但在此之前,母亲已经跟我讲了很多关于火车的故事,所以我并不感到陌生。它们没有带走尘土,没有惊动车站边的一只鸟、一群鹅。这样的世界真好,它们互相适应,互不打扰。

白果火车站离白果乡政府很近。我问父亲为什么叫白果站,他说白果乡门口有一棵千年白果树,所以叫白果乡。

“你怎么知道那棵树活了一千年?”我很好奇一棵树为什么活那么久。“

以前的人说的呀。”

“以前的什么人啊?”我想刨根问底。

“就是以前的人,可能是你阿姆跟你讲的那些故事里的人。”

“你见过那些故事里的人吗?”

“我小时候听我阿姆讲过啊。我阿姆还说不能用手指那棵白果树。据说只要有人用手指它,它就会断一截树枝,而断下的那节树枝所指的那个方向就会死一个人。”

我赶紧把我的手缩进衣袖里,又十分想指一指那棵白果树。我问:“你指过吗?”他没有回答我,我的内心初次对一棵树充满了好奇,我想起我的祖父,想起那些在火里跟我未曾谋面的祖先,一定是谁用手指了那棵白果树,他们才死了。

会是谁呢,那个用手指向白果树的人?

我父亲跟一个汉族人隔着窗户比画了良久。我知道他正在用他蹩脚的汉语买一包烟、一些糖果,还有我没尝过的什么东西,他说是沙琪玛。我总听成沙玛,阿卜村有很多姓沙玛的人。但我没有问他这是不是跟沙玛家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心里觉得没有,不然,阿卜村那些沙玛家的人肯定把牛吹到天上去了,事实证明,他们的牛还在阿卜村的牧场吃草。

上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父亲没有给我一包沙琪玛,他说要留给姑妈家的孩子,他给了我几颗糖果,我是放开吃了的。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挤在一起,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喂奶,有人在大声叫卖着煮鸡蛋、榨菜和酒。我们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在嘈杂的人群里,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仿佛有很多鸟的翅膀在里面扇动。我还远远地看见收头发的老瞎子蹲坐在车厢接口处,靠着他那装满了针线糖果等货色和头发马尾的背篼抽烟,我想跟他打声招呼,但内心有点羞愧。我想起那里面应该有我美丽的阿姆的头发,于是我心里就有一些风吹过来吹过去,那些风把我阿姆的模样吹过来吹过去,吹得我有点想哭,然后我就哭了。

父亲问我怎么了,我说不上来怎么了。他剥了一颗糖放进我嘴里,说我应该是想念阿姆了。我第一次觉得糖不是甜的,第一次知道想念阿姆是一种用糖也止不住的难过,于是我号啕大哭。

火车开动了。“你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当火车进入一个黑压压的洞里,我阿达就抱着我在我耳边说。我当然被吓住了,我知道他不会把我扔下去,我是被那个黑压压的洞吓住了。我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一条蛇穿行在巨大无边际的黑色裙子里,蛇的肚子里坐满了人,他们唱歌、喝酒、嬉戏、若无其事……然后我在这幽长的隧道里睡着了。我在梦里跌倒、起飞,甚至掉进悬崖里。我好像听到父亲说这里是你舅舅家,但我没有醒来,那时候我还沉迷于挥动梦中长出来的翅膀。我飞出阿卜村,逆着斯拉河继续飞,当我停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快要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米饭时,撞在一个女人的屁股上醒来了。下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父亲背着半睡半醒的我,走了很长的路,我模模糊糊记得有青蛙鸣叫的田埂、宽敞的大路、阴暗的坟场、寂静的村庄,还经一座笨拙的木桥跨越了斯拉河。月亮忽远忽近,阿达喘着粗气,把我背进了一个矮小的屋子里。

我是被烟熏醒的。

“你家的房子太小了,跟我阿达新修的羊圈差不多。”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姑妈家,我觉得心里有一股愤怒的水,在冲击着堤岸。

父亲和另外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在火塘上边喝着酒,他们声音洪亮,脸上有火焰扑闪。我大概知道锅里的肉是姑妈家为了迎接我父亲的到来宰杀的猪或是羊。父亲跟我一一介绍了在场的每个人,我需要叫他们舅、姨、叔……

“孩子,来我这里,叫我外婆,让我抱抱。”我注意她好一会儿了,她的头似乎已经埋进了土里,身上的衣服有很多补丁,也没有戴端庄的帕子,他一直在嘣嘣地抽烟,还时不时把烟杆伸进火塘里点,仿佛她的气已经无法养活烟杆里的火似的。她让我想起阿妈给我讲过的那个吃小孩儿的措绰莫玛。但我又不好意思拒绝,所以我还是来到她的怀里。“长得真像你祖父,高高的鹰钩鼻,黑黑的眼睛……长得像祖父的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她说的话太好听了,我想起母亲讲过措绰莫玛每次吃小孩儿之前,都会用好听的话哄骗他们,然后借着亲小孩儿的名头,一口吞掉他们。所以,当她准备亲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软绵绵的、弹性十足的胃,里面很多小孩儿在哭。于是我迅速躲开了。

“这是你祖父的姐姐,你要叫她外祖母。”姑父抱住我,我没有从他身上闻到酒味,发现他的耳朵没有长出来,但身体变得坚实有力,不像以前那般。我父亲给他倒了一个酒,他恭敬地说不喝了,在吃药。我正想问他吃药了是不是耳朵会长出来,或者不会再咳嗽了。然后他就咳嗽了。

姑妈给我捞了一个大鸡腿,它赶走了我心里所有的困惑,她说猪是给我阿达杀的,所以把猪头放在他面前;鸡是给我杀的,鸡腿就归我了。我喜欢这个安排,其实是喜欢被人重视的感觉,更喜欢鸡腿。

“鸡腿应该留给你姑妈家的表弟吃嘛,你那么大了。”我没想到抢我鸡腿的人会是我父亲,于是我回击道:“那猪头应该给外祖母,她可比你大多了。”众人笑了起来。我没有看见我的表弟,问姑妈他去哪了,姑妈说他生病了。

吃完饭后,我很快就睡着了,做了很多片断的梦,我在梦里闻到了羊粪,还听见一只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所以我没有飞起来,自然也没有长大一点点。

我的梦被我阿达提溜起来了。本来是想让他陪我在梦里捉到的一只山雀,他却说他要走了。

“你去哪里啊?”

“我回家呀,到你阿姆那里去。我的羊圈还没有修完呢。”

“那我呢?”

“你留在姑妈家读书啊。过段时间你姑爷带你去学校。”

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读书的,心里那杂陈的五味瞬间就被打翻了。然后我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羊粪味,我并不讨厌这味道,但我能明显分辨出这里的羊粪跟我祖父的羊粪不是一个味道。难道这里的羊也吃大米吗?我想我的脑子可能进米了。

姑妈家的房子着实有点复杂,大概是个三合院,正屋挺大的,住着姑妈一家三口。我以后的屋子大概是昨晚睡的这里了,是个羊圈,用木板和竹席隔了一层,羊住在楼下,我在楼上。在窗口放了一把木梯子,我需要从那里钻进窝里去,里面还有一个窗口,刚好可以看见斯拉河,以及架在斯拉河上的铁路和桥。羊圈后是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上面有两个喜鹊窝。嗯,我的这个描述也的确让她家的房屋结构更复杂了些。

他们的村子确实是比阿卜村宽广,许多人家的房屋是砖房。我心里暗想我姑妈家可能是这个村最穷的,然后我又想如果一个村里最穷的人家都吃大米饭,那最富的人家每天都在吃什么呢?

“快点来吃饭了。”姑妈的呼喊把我从富贵人家的粮仓里拽回来了,差点害得我从木梯子上摔下来。我喜欢坐在木梯子上发呆,一节一节地,让我的思绪很有节奏感。可吃完饭父亲就要走了。他临走前给姑妈塞了一沓钱,我不知道是多少;他还跟我叮嘱了很多,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但他转身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就觉得十分委屈,仿佛里面的东西都跟着他走了,空空的,甚至突然忘记了他的模样。我很想哭出来,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于是我狠狠吃了一大口米饭,看着他消失在一堵石墙的另一面,我幻想着也许他会从石墙的那一面突然露出一半的脸,跟我再次告别,可是他没有。这让我有些生气又失落,我对打破我幻想的一切有着天然的敌意。

于是我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气愤,冲了上去。我来到那堵墙的另一面,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我站在上面看到父亲已经走得很远,他正走在一条田埂上,头也不回。我便哭了起来,仿佛他不要我了,可我已然追不上他了。姑父出现在我身后,他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只让我哭得更伤心。然后他就抱起我,像一只巨型的雄鹰抱起一只哭泣的羊羔,给我塞了一颗糖果止住我的眼泪。甜是可以忍住眼泪的,尽管我父亲已经走到斯拉河的另一端,尽管我在别人的家乡。

姑父背着我在他们村里转悠。他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温和亲切。我问他关于他那只耳朵的事,他只说过去了,我们终究是一家人。我问他为什么我父亲消失了那么久,他也说过去了。我知道,大人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就是不需要再提起。他还让我最近不要乱跑,村里有孩子得了一种病。

“表弟也得了那个病吗?”

“是的。所以,你最近不要靠近他。”

晚上我躺在窝里,闻着陌生的新鲜的羊粪,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趴在窗口看斯拉河,月亮挂在山坡上,我远远看见斯拉河面波光粼粼,似乎有很多小鬼在上面跳舞。心里有些害怕,就又爬回被窝里了。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做了一个十分真实的梦,我梦见父亲在一座土房子后面吹口哨,然后母亲就从墙壁里走出来了,他们奔跑在山冈上,像两只嬉戏的山雀。我还梦见他们的婚礼,我的父亲被一群女人泼得像一头湿透的豹子,脸上也被抹了很多锅底灰,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把他的新娘背进我家的房子里。

第二天,我悄悄对姑父说了我的梦,他没有觉得稀奇。“我还在我阿达阿姆的婚礼上吃了四块大肥肉。”我又补充说。

姑父转而笑着对姑妈说:“你侄子说他记得在你哥嫂的婚礼上他吃了四块大肥肉。”姑妈低低笑了一下,然后给我夹了一块瘦肉说:“你在他们的婚礼上肯定肥肉吃腻了,现在吃一块瘦肉吧。”她是个温柔的女人,从来不会多说一句废话,关键是她现在很少咳嗽了。她对我多好啊,像对自己的骨肉一样。

太阳出来了。这里的太阳应该也是吃米饭长大的吧,一粒一粒的,从屋顶倾斜下来,从土墙上爬下来,铺满整个村庄。可惜没有落在我母亲的长发上。我又想念母亲了吗?此时,她应该背着木柴从山野里走出来,她休息的时候,应该也会想起她的儿子。

学校在斯拉河边,从姑妈家走到那里——我也不知道是多久,大概是我做一个梦那么久吧。但是需要走过一座木桥,也就是说学校在姑妈家对岸那边,姑父一直提醒我,千万不要在桥上逗留,容易掉下去,被河带走。

“会带到哪里去?”我一直很好奇斯拉河到底会流到哪里。

“带到你家去,然后到另一个县城,到成都,到大海里跟其他河集合。”

我真是想顺着河流回到家里,因为这段时间我已经十分苦恼,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挪不动,焐不热,也敲不碎。学校里的一切让我陌生,身边的人也不熟悉,他们村几个比我高的孩子知道我是外乡人,经常欺负我。我在去学校的路上只能悄悄躲在他们身后的远处,不要让他们发现。这天,我还是被他们捉到了,他们便让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边追,像狼追着羊。我跑不动了,他们就在我耳边怒吼。我的手摸到了一块石头,我把它拿起来扔了出去,听见一声惨烈的声音。那家人找到姑妈家,那个小孩也来了,他的头上都是血,血把他的头发粘在一起,他的母亲一直在哭天喊地。我姑妈一直在安慰那个女人。最后,姑父背着那个小孩儿走了,说去治疗,姑妈也跟着去了。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表弟偷偷来到我的住处,他的声音细得像竹片。这是来这儿后我第一次看到他。

“我不喜欢读书。我也被他们欺负,但是我不敢打他们。”他的语气里对我有一种敬佩之意,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接着说,“你让我跟你躺在一起吧,他们去医院了,我一个人在下面害怕。”我才想起来他是得了一种病还没好,我姑妈不让我靠近他,但我不好拒绝。

我们聊了很多。他们一家三口搬迁到这个地方后,姑妈去了医院看病,每天吃药,姑父也戒了酒。“舅舅来过我家,给我带了很多吃的。”

“你是说我阿达来过你家吗?”

“是的,我阿达经常说舅舅是坏人,是舅舅割走他的耳朵。但是那天来了,他俩在火塘边喝醉了,说了好多话,不让我听。”

我隐约知道了什么,但又不是特别清晰。很晚的时候,姑妈抱走表弟,还拍着他屁股说别乱跑。我昏昏沉沉地听到几只猫头鹰的叫声,像小孩的哭声。

第二天我不敢去学校,于是假装睡过了头没起床。姑妈猜到我的心思并没有责备我,而是要亲自送我去学校,我不好拒绝,就去了。奇怪的是他们不再欺负我,而是离我远远的,像看一个疯子般看我,这让我内心更不舒服。放学的时候,我不想回去,一个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看着火车一辆一辆驰过,我的思绪也一次次被调动着。直到天黑下来,姑妈发现我没有回家,就出来找我,背着我回家。路上她一直在安慰我,让我别想家,可是她越让我不想,我就越想家。于是,我在这样的日子里陷入了无限的遐想,我的脑海里跑满了火车,那些火车没有轨道,没有方向,他们奔跑着,鸣叫着,最后撞到一起,然后,一个哑巴在废墟里号啕大哭。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折磨着我、勾引着我,也戏弄着我。

父亲再次来到姑妈家看我是在一个黄昏,当时我正坐在木梯上发呆。我没有激动,想哭又哭不出来。他抱着我,问我怎么了。我不想说话,就流泪,我的泪珠流到他的心坎上,他就会把我抱得更紧。那两天我没有吃进去一粒米饭,晚上他睡在我旁边,但我怕他走掉,所以抱着他的胳膊。我会半夜惊醒,然后听见猫头鹰的叫声。他跟姑妈商量把我带回家,不读书了。姑妈不肯,说孩子一定要读书。然后,他就在某个我熟睡的凌晨走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遗弃了,我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觉得心在颤抖,在融化。

我想我应该是有段时间没有吃饭了,开始只是想以此来向他们示威,我不想读书了。后来觉得晕眩、发热、混沌。姑妈反复背着我走在医院的路上,她每天会守在我旁边,她说我得了那个病,晚上给我盖了好几层被子,不让我出门受风寒。但我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轻盈,随时都能飞起来。我梦见自己被丢在一场浓雾里,怎么都拨不开,吹不散。有时候我会在这场大雾里生火,然后反复叫祖父;有时候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里面,听见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出现在我身边。

父亲终于还是把我背回了阿卜村。在能看见那棵白果树的地方,我跟父亲说我不小心指了那棵树,他说没事,那棵树的传说现在不灵了。

几只蜻蜓从山顶被风吹下来,经过我家的院子,它们要去海拔低的地方过冬了。我就坐在大门口,身上裹了好几层外套。母亲本不让我出门,我祈求她只是想见着光,不喜欢在阴暗的房间里。她在里面为我熬药。自从我回来后,她几乎不让我离开她的视野,仿佛一旦看不见我,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我每天都能听见甘火火的笛声,他的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甘帕乌还没去世,他每天躺在院子里喝酒,喝醉了就给自己哭丧,但他已经没法走出家门,就像一条失去双腿的老狗,饮用着自己的余生。我很想去看看他,但母亲不准。那天甘火火出现在我面前,给了我几颗糖,还有一口袋的李子。我知道这是山里的野李子,酸楚中藏着一丝丝甜,是的,它的甜是一丝一丝的。甘火火在我身旁坐了好一会,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他离开的时候,我也没对他说再见之类的话。此后,他偶尔会来看我,直到我告诉他我表姐已经嫁人了,他再也没来过。

瞎子来过村里好几次,母亲都不让我去换糖,她说我的病没好之前都不能出现在人多的地方,特别是不能去其他小孩面前。父亲买了足够的糖果,还有其他好吃的东西,让我尽情吃,想吃什么都会给我。我开始想吃糖、沙琪玛、苹果……我每天都坐在门口吃,后来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母亲熬的药,我也不肯喝,我讨厌自己身上都是药的味道,仿佛那些中药材都准备在我身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母亲开始是哄着我喝,然后是让父亲灌我喝,灌我喝完药母亲就抱着我哭。我问她我是不是要死了,她就拍打我的屁股,让我不要乱说话。

后来,我不再出门,每天躺在床上,需要上厕所的时候,母亲抱着我看看外面的世界。阿卜村每天都被雾笼罩着、覆盖着。我的嘴里一直含着糖,我计算着一颗糖在嘴里化完的时间,然后眼睁睁看着窗外又陷入一片漆黑中。姑妈来过,她抱着我一天天瘦下去的身体,说我又长高了,然后叮嘱我好好吃药。我听见她和母亲在火塘边的对话,她们哭出来的声音像火塘里飞溅上来的星火,消散在夜的无情之地。

这段日子我特别思念祖父,且隐隐感觉到他的存在。那天夜里我跟母亲说我看到祖父了,她起身拿着自己的头帕胡乱拍打,用诅咒和恐吓的语气说了一些狠话,大概意思是让祖父别回来,说他应该去找那些远去的祖先。还扬言如果敢回来,定要他好看。但我看到祖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跟他走。我父亲找毕摩占卜,毕摩说我的魂丢了,需要用一头黑色公羊祭祀招魂。第二天夜晚,毕摩给我招魂驱邪,家里聚集了一些邻居,他们杀了一头公羊,把羊皮挂在墙上,还把一只黄色母鸡绑在门楣上。在毕摩念诵经文的时候,他们呼喊我的乳名给我喊魂,让我回家,回到母亲的怀里,回来放羊喂猪,回来吃肉。仿佛,他们这样叫完,我那个摸不着的灵魂真就闻声而来了。

一场仪式后,那些在我身上作祟的鬼,似乎在仪式上取走了属于自己的咒语。但我的身体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虚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清醒,听见母亲的哭泣声时,我就感觉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但我不敢问她。更多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像一潭死水。我并不感觉哪里疼痛,只觉得我的身体是虚构的,且在一点点消解。在感觉自己清醒的时候,我会让母亲给我讲一些故事,比如那个叫孜孜列乍的女鬼,她为了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治病,去仄俄雪山取回来一把不融化的雪,可惜,她的男人背叛了她,最后她被自己心爱的男人诅咒,变成一头红色的公羊,蹄子里还握着那把治病的雪。

接着,一场从神话里飘下来的雪,就覆盖了阿卜村。

父亲每天在大雪中劈柴,我在床上听见斧头落在木条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绝。也听见寒风挂在父亲的脸上,他的心里一定有很多事。母亲一直在瞎忙活,她走进我的房间弄一下我的被子,在我的嘴里倒进一点药,放一颗没有味道的糖。又走出去,叮嘱父亲给牛羊喂草料,然后坐在我的床边,说着“阿古阿古,好起来”的话。我说我想出去看看雪,她就走出去在院子里生了一堆大火,把我背着,安顿在火边。父亲在劈柴,他的斧头沾着复杂的情绪一次次落在木头上,像闪电击中山峰。母亲坐在我身边,又点燃了烟斗。这是一个雪白色的下午,没有一个声音是多余的。我感觉一下子好多了。

这天晚上,我掉进一场大雾里,雾中口哨连连,萦绕着我的心……

——原载《朔方》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