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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丽宏:嘎嘣脆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 时间:2023-02-24


咯吱咯吱,嘎嘣嘎嘣,咔嚓咔嚓。


脆脆的嚼食之声,听起来,很迷人,嚼起来,更迷人。这种由牙齿与耳朵共同完成的脆感,更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口福。


脆,是五味之外幽邃深沉的一味。


中国美食诉诸听觉的例子多多,如三鲜锅巴——焦脆的锅巴盛于盘,上桌时滚烫的菜往上一倒,发出爆炸的声响,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再如三大炮,炸响铃,也都以声取胜;而一款松鼠黄鱼,甜酸焦脆加上华丽的造型,堪称复合之美。


还有一种颇具霸气的小吃,叫做“爆肚”。一个“爆”响彻云霄,气势非凡。看字面,以为是油锅“爆”,其实是热水“爆”,很特殊。闪电般的、急速的,甫下锅、又迅疾捞起的操作,保持了它特有的“脆劲”。


炸脆的猪油渣,轻轻一咬,咔嚓一声,小小一团猪油喷泉一样,猛地激射而出,芬芳四溢,那种达于极致的酥香,几乎使脑细胞受到震荡。


天然之脆,代表了食材的新鲜和安全。烧烤、烘焙、油炸等烹饪出来的脆,提升了味道,并在食物表面形成一层酥脆外皮,令人兴趣大增。喜欢酥脆食物,大约是人的天性。奥秘何在?专家说,可能是人类演化适应的结果。


巴旦木,炒花生,炒瓜子,脆梨,冬枣,水萝卜,磨盘柿……无一不脆。脆的口感为人所喜爱,脆的声音也容易被人接受。


汩汩潺潺,嘀哩嘀哩,叮叮当当。脆的声音那么美。


大珠小珠、马蹄得得、瓷器开片、梆子声声、炒锅里崩豆、利索人讲话;鸟啼春、虫鸣夜、雨打蕉窗、水跌山岩;片琴、钟琴、三角铁,古筝、琵琶、铝板琴……无一不是清脆悦耳。


清人张漱石在《梦中缘传奇》中说,北京人听戏,喜欢的只有梆子,罗腔,京腔;梨园若上演昆曲,一众看客便须臾轰然散去。也难怪,慷慨悲歌的北地人,喜的就是那种展截,那种脆。梆子鼓点如马蹄,节奏鲜明,铿锵有力;鼓弦声涛里,有刀来剑挡的武气,良辰吉日的喜气,赶考京城的文气,除暴安良的硬气。如此种种,正合一个“爽”字。


现实中,一个人说话之“声息态度”,是其头脑和办事能力的具体外化。《红楼梦》里丫头小红,口齿伶俐,头脑清楚,面对王熙凤交待的差事,四五门子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声音爽脆,无一丝拖泥带水:“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这番话如连珠,如爆豆,正显示了思维的流畅与通达,表达的清通与脆亮。“奶奶奶奶”的,把李纨都绕晕了,王熙凤赞不绝口,将小红调到了自己身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王熙凤“好钢口”,自然欣赏拥有同样能力的小红。


脆,是为人的自信与品性,不中庸,不圆融,不攀附,不索求,灿烂有神,格局开扬,甚至有点钢,有点杠,有点易折易碎。


大漠长风里的三毛,顶一蓬散发,着长袍一字拖,“啪嗒啪嗒”一路脆响,让无数人心折。其不羁洒脱,超越时代几十年,灵魂与身体一直在路上。


我们没有她那样汩汩不竭的才华怎么办?那就不妨做块铁,在持续的“叮叮当当”锤打声中,发出耀眼火花,锻造纯粹灵魂。


脆,是一种活着的精神,一种生命的清朗状态。它只合宁折不弯,大义凛然,而不会婉媚讨巧,夹缝求生。


鲁迅的一生,眼光那么犀利,没有什么奸滑可以逃过他的“火眼金睛”,没有什么卑缩可以躲过他的如椽巨笔。他毫不留情地揭露,无所畏惧地道破,简直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单纯的孩子,单纯到不通世故,纯粹到如歌如诗。是啊,正是以一颗脆亮火热的诗心,去撞击浇漓凉薄的世风,才有那一卷卷光华四射的诗文。


生活中,总是有阴有晴,但“脆”与“韧”之间的辨证与张力,构成了全部的世态与人生。


白居易有首诗曰《简简吟》,感慨十三岁少女苏简简天赐禀赋却不幸夭折。其中两句千古传诵:“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作家汪曾祺也说,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是的,有时候,生命比薄胎瓷更容易破碎。而脆的东西,大抵都是不错的宝物,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更应该善待自己、珍惜他人,过好每一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