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  象

从夜晚弥漫的雾  在凌晨散开

仿佛那个哭了一夜的人  扬起脸来

河水缓缓流过  我看不见悲伤

卵石自己洗净自己  往岸上爬

习惯麻木地抛弃  如树落叶

车轮依在  那一圈圈疼痛的波纹

被一根竹篙钉在江心

欲谋投水的人  投了生

身背偌大一个国度  牵挂难免

无事可奉的时候  就剪指甲

剪掉坏习惯  学着说热爱

浑身就不住地涌出冷汗

雾还将在夜晚漫起  我看不见幸福

一个人沿着河堤  走出落花流水

却总是无声地道别  却总走不出

自己早已习惯的孤单和落寞

植物记

水菖蒲让湖水有了边际

陈艾的香  爬过端午的背脊

蒲公英的灯笼  把社会照旧

车前草挡住岁月的去路

桑葚乌红的嘴唇  在夜里吻着寡妇

百合的裙裾  出落成羞涩的少女

玫瑰在嘲笑  被她扎伤手指的人

夜来香  夜里的呼噜把夜吓醒

君子兰想做君子  难上加难

金银花大把大把  任性地花掉性命

我再也找不到不老的方子

植物一样开了就谢  从不喊痛

青铜时代

他们在身体里刨  刀斧并用

挖掘出新鲜的词语  盖住眼睛

盲人摸象一般  理着血管

历经多少朝代  他们摸到骨头

轻微的颤动  呼使天空皲出裂纹

如此自残  一群诗人被文字掩埋

名声铜锈般长出的绿毛

顶在他们头上  像一丛假发

戏  子

当他明白身体只是道具  锣鼓正响

内心的小鬼伸出无形的手  舞台上

木偶反复唱着同一段对白

假牙铮亮  如情节中的锋刃

沿灯光泄下的时间  死在脚踝

他飞起一脚  踢开颤栗的影子

被故事养活  总在冲突中冲浪

张开的嘴  被台词掏空

他倒悬在舞台  像一挂旧衣服

看客散尽  他独自坐在舞台中央

像贴在幕布上的灰尘

声音走了  光线走了

唯独他自己  一直没回来

卵  石

它不停地变幻着花纹

在峡谷出口  河谷裸露出寂静的青苔

流水命运一样一去不返

早晨的雾  被鸟裁成薄衫

它打了个滚  腾出一窝天空

一枝杨树的倒影  正在汲水

它听见峡谷的喉节  汩汩作响

而它硬在河谷  挡住时间

不让皮肤上的胎记  复原为血液

天空也长出暗斑  漫长的一生

它必须背诵水声的密码

才得以被一片乌云破译  从而使自己

出落得像羞于出嫁的美人儿

侥幸者

他把刀刃在食指上试了试

如此会导致  三种结果

刀子心虚得寒光闪闪  失身而落

切断的足趾  像另一段蚯蚓

或者先于锈迹躺下  寒风冽冽

掠响草叶般疯长的刀片

再不就真的出血了  一滴滴洇出

却不是一阵阵痛  而是一深涧的晕眩

但几乎同时  他放弃了尝试

一个人和铁分离  仇恨白如白雪

琥珀口

晨间踱步  身后拖着一片密林

雾岚的尖叫从昨夜梦里升起

窗户洞开  他蹑手蹑脚

生怕惊醒  打断玉兰花的亮色

当他蜷缩  像一位生活底下的民工

窨井盖的裂纹  是他唯一的天空

沿被杂草吞噬的小径  他小心逃窜

但还是踩伤自己的尖叫  像一道伤口

流出梦中的鲜血

当透明的痛被众人忽视  他颤抖着

裹紧自己  这唯一的保鲜膜

使他用眼睛呼吸  像溺水的鱼

假以刀片  割开一滴水的孤单

便有一片海汹涌  倒进漩涡

漆  事

如今这世道  已无需粉饰

漆匠只在黑夜出没  他闭上眼

手中的刷子梦游到梦外  分叉

一种漆紧紧抱住另一些漆

木纹在雷声中  跟闪电私奔

这陡现的红  沾满手掌上的纹路

他涮白的脸  像被云遗弃的天空

漆一回物件  糊一张口

手艺被腥味粘合  以黑涂抹

一个漆匠在深夜  把天地缝合

像一根针  在指尖上穿梭

他急促呼吸溶化  沿骨骼滑落

人群散落四处  他用一把刷子

漆出同样悲伤的脸

醉  饮

乘一叶小舟  煮一壶烧酒

只带一个水一样清澈的人  去湖中对饮

我们说流逝  我们说荡漾

泪水滴进湖中  叮当作响

抽刀断水  忘记所有的来路

两个人用酒  濯洗身体里的沉疴

天地旋转  只不过天旋地转

我们稳坐舟舱  不为风动水摇

一尾鱼跳至舟舷  闻醺即醉

它落入水中的那瞬  有流星划过天际

醉了醉了  不再说流逝不再说荡漾

沿着各自的往事  我们划臂独游

一叶小舟  剩在偌大的湖面

向东也不是  向西也不是

作者简介：

瘦西鸿，本名郑虹，1965年2月出生于四川省仪陇县，客家人。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作品被收入《九十年代主潮诗歌》《新世纪十年诗歌蓝本》《大学生喜欢的100首诗歌》《中国诗典》及各类诗歌年选500余首。出版诗集《只手之音》《方块字》《客骚》《瘦行书》》《一时一空》《痩诗100》《灵魂密码》、散文集《如此干净的身体》、评论集《被词语照亮的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南充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