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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大漠军营,月光照彻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 时间:2023-02-17

夜晚寂静、旷远、神秘而又落寞。要是没有风,所有的声音都是人自己发出的。明月碧空,光芒如银,脚下无数的粗砂都在发光,一粒一粒,向着眼睛和身体,也向着幽深如井的天空和四边无际的大漠瀚海。一个人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戈壁上,沉重、响亮,卵石有点硌脚,其中那些较为尖利的,给人的那种疼痛感,几乎贯穿到了骨头和心脏。

这是驻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军营,我是其中的一份子,从十八岁离开家乡,兵车西行,融入到这一个铿锵激越的钢铁集体;再从普通战士到一名空军军官,我所有的青春年华,都是在这铁血的沙漠军营度过的。其中几年,我从机关到下属的一个单位任职,那里是沙漠的边缘,向北是著名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和额济纳、居延海,向南则是霍去病的酒泉和蜿蜒如长龙的祁连雪山。

几乎每个白昼,基本上都是在呼啸的战鹰与导弹声中度过的,各种设备之中,有着我众多的兄弟和战友。军队的氛围是积极、刚健的,也是充满意志力和爆发力的,日常工作和训练尽管紧张、忙碌,各司其职,协同配合,不能有任何差错,但也有闲暇时候。

在戈壁深处的军营,对我个人来说,最好的休闲,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到外面的戈壁滩上走走,坐坐,在天地无垠之间,感受一个人的世界和内心。那种感觉,仿佛天籁,一个人于浩大的旷野之中,安静下来,于大辽阔之中,体验一种非凡的静谧,以及静谧之中的自我检视与想象,我觉得那是一种无上的美好的心灵享受。

夜晚的戈壁,像是一片汪洋,铁青色的表面,有一些高高低低的沙丘。通常,看到月亮自戈壁的尽头潋滟升起,心里就有些激动,从宿舍出来,快步越过楼房和杨树,到水泥路面的尽头,出了营门,就是一色的戈壁了。这时候的戈壁,被明月照彻,像一个巨大的疆场,沉寂、幽闲、弥散着一种悲剧的苍凉味道。我一直觉得它的下面有很多灵魂:英勇的、果决的、战死的和被风沙掩埋的。他们的尸骨或许早已钙化成灰,但他们在大漠之中的矫健与勇猛背影,却长久地令人心生敬仰;如辛弃疾词《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词中说,“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我很多次在月夜的戈壁上看见快速奔行的磷火,我想那就是英雄的灵魂了吧!历史上,这里是乌孙、月氏和匈奴人的驻牧地,还有后来的突厥、回鹘。当年的霍去病便是由贺兰山率兵进入阿拉善高原,再席卷河西走廊的。李陵也是沿着旁边的弱水河,带着他的五千“荆楚弟子,奇材剑客”深入大漠,在今天的阿尔泰山中段一带遭遇匈奴单于主力。在不远处的额济纳,现在居住着三百多年前,由伏尔加河流域返回祖国的蒙古族土尔扈特部后裔。上个世纪初期,一大批中外学者和探险家,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的汉代和西夏文物,由此而形成了一门显学:“居延汉简”。

因为月光,漆黑之夜看起来幽深莫测的戈壁,便全部敞开了,它依旧平坦无际,到处都是路,可到处也可能有陷阱;到处都可以到达,也到处都可能是绝境。四野遥远,月光貌似深情的女子,用自己薄如丝绸的衣袂,轻抚着大地的粗糙表皮。这种情境,大抵是沙漠戈壁中最为温柔和谐的情境之一了。身后的营区人声鼎沸,打篮球的战友在操场上闪跃腾挪,还有些家属和孩子,呼喊着在为他们加油鼓劲。军队的生活,总是火热的,充满了跳跃的力量感。

不徐不疾的细风,纤纤玉手一般抚过来,很是凉爽。风中有些灰土,大抵是由沙漠中心碎了的沙子构成的。可以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太阳在白昼的炽烈温度仍在,使得黄沙和石子身上,还蕴藏着热度。稀疏的骆驼草身子虚肿,尖利的枝叶上挂满尘土,一丛丛、一蓬蓬地被月光照成了暗黑色。

毋庸置疑,这是西北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也是军营中个人最安静和美好的时刻。月光照彻,四野明亮,要是仔细一些端详,偶尔还会看到在月光下优雅奔窜的蜥蜴,这种古老的物种,大抵是恐龙的后裔,它们善于在干燥的沙漠戈壁生存,以古怪的形象,揭示着大漠戈壁的古老与幽深。远处的沙丘低纵连绵,一座座,一只只,美轮美奂,看起来也非常地温柔恬静。我坐下来,近处有物在动,两只驼峰载着整个戈壁,嘴巴嚼动,在月光下缓慢行走。起初,它们把我吓了一跳,转身回跑,气喘吁吁地回头一看,它们并没有像草原狼那样猛扑过来。那是骆驼,独特的生命,荒漠的王和英雄。骆驼没有恶意。我们两种生命,在戈壁的月光下面,是一种美妙的陪伴和邂逅。

尽管万里无际,裸露坦平,在沙漠戈壁,我一个人还是不敢走得太远,巴丹吉林沙漠太大了,它的面积位列世界第四,中国第三。我很多次去到戈壁沙漠深处,走了很久,却没有一次找到它的尽头,倒是在戈壁中,通常会遇见蹲在沙棚里的沙鸡、野兔、出其不意的沙鼠和红狐、白狐,它们被我看见或者踩身体,它们惊呼,我也惊骇莫名。我也曾多次在月光的戈壁捡到一些形状奇异的沙漠奇石和鹰隼的漂亮的断羽,可放着放着,就都不见了,几次搬家,却发现一些在老鼠的洞口,有的被撕碎了,有的虽然完整,但覆上了厚厚的灰尘。

就要晚点名了,我得返回,不宽的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行驶,围墙静默不动。月光停靠在正中的天空,飘着黑丝的脸颊洋溢着笑容,它的光亮持续向下穿透,从我的头顶,贯穿了形体,连地上的影子都好像是透明的。熄灯号响过,营区内的灯光便都熄灭了,偌大的戈壁滩,只剩下单纯的月光。如此的军营闲暇时光,好像一种超拔而干净的理想境界,从我进入沙漠军营的那一天开始,就深刻地烙印在了我的灵魂当中,美妙而又持久,自在而又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