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作家网 > 阅读 > 散文
李磊:外婆的豆瓣酱
来源:四川日报 编辑:梁曌 时间:2022-12-09

几乎每年夏天,外婆都会制作豆瓣酱。
  和城里的机器精加工不同,外婆是用菜刀将辣椒在案板上一刀一 刀剁成碎末。外婆说:那个辣椒剁起来才呛人,让人直掉眼泪水。大蒜,胡豆瓣也是制作川北豆瓣酱必不可少的材料。大蒜来自山坡,是外婆亲手种的。和超市的大瓣蒜不同,外婆家的蒜是小瓣小瓣的,剥起来也颇为费劲。前几日母亲为剥大蒜,手指甲都给磨破了,看着母亲一颗一颗剥得辛苦,我便说了一句:超市的蒜又大又好剥,为啥一定要用这个小蒜呢?母亲不屑:你娃娃懂个啥子,先不说这蒜是你外婆辛辛苦苦种的,关键是这个蒜香味足,岂是外面那些大蒜比得上的?
  胡豆是成熟于暮春时节,外婆往往亲手从豆荚中一粒一粒剥出,在此过程中又将胡豆一分两半,再放到簸箕上晒干,也就成了咱们所说的“豆瓣”。将晒干的胡豆瓣用水浸泡整夜,洗净,放置于阴凉之处,用一层纱布或几片南瓜叶铺盖,让它静静地睡一个初夏,任其表面长上一层深黄色的霉衣,这样的胡豆瓣也被家乡人称之为“霉豆瓣”。发酵好的霉豆瓣就可以直接放入辣椒酱里,再依次放入盐、酱油等,搅拌均匀。外婆通常会在搅拌之时,顺便用一根筷子插进豆瓣酱品鉴,就可以知道这一坛豆瓣酱是否充分入味。品尝之后,可以仔细看看外婆那自得的神情,加之一句“嗯,味道要得,可以了”。外婆脸上的笑容则是对今年制作的豆瓣酱最大的肯定。
  外婆的豆瓣酱可谓“古法炮制”,纯手工制作十分费时费力。我也问过外婆为何不去镇上用机器打碎辣椒,或者让爸妈在城里购买打好的辣椒酱送回来。外婆总会笑着说:我每年都要做豆瓣酱,一刀 一刀地剁辣椒,我感觉心里踏实,再说外面机器打的哪有自己亲手做的香?
  除了纯手工以外,盛夏的灿烂阳光是让豆瓣酱变得醇香浓厚的另一法宝。三伏天的太阳从不吝啬它的光芒,俯照在豆瓣酱上,倘若用小勺在中间挖个小孔,定能渗出色泽光亮的红油。我问外婆豆瓣酱做好之后要发酵多久才可以食用,外婆笑着说:存放的时间越久越香,当然要是家里没有的话,做好就可以吃。人生也大抵如此,只有历经时间的磨炼方能沉淀出那最厚重的味道。
  豆瓣酱在四川人心中的地位稳固得如同北京人心中的麻酱,走哪儿都忘不掉这“味儿”。用豆瓣酱做菜的历史传之已久,据史书记载,酱的酿造最早源于西汉,西汉元帝时代的史游在《急就篇》中就记载有:“芜荑盐豉醯酢酱”。唐·颜氏注:“酱,以豆合面而为之也,以肉曰醢,以骨为肉,酱之为言将也,食之有酱”。而酱的种类又大抵分豆瓣酱和甜面酱两大类,以小麦粉做成的称甜面酱;以黄豆、蚕豆等制成的称豆瓣酱。四川的名菜陈麻婆豆腐、连山回锅肉、水煮肉片等都离不开豆瓣酱。可以说,豆瓣酱在川菜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豆瓣酱,味重,麻辣,佐以下饭,谓之一绝。记得每次回外婆家,不管菜多丰盛,我都会让外婆给我盛一勺豆瓣酱,碗中放入蒜末、葱花,经自家榨的菜籽油在锅中烧热后往上一浇,香味即刻扑面而来。或者在碗里放入豆瓣酱、葱花,再夹上一筷子熬制好的猪油,放入蒸饭的锅里。只需片刻,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甑子饭和豆瓣酱的香味。
  我到底该怎样形容这让我魂牵梦萦的味道呢?东坡先生有语: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要我说,倘若有外婆家这一碗香辣豆瓣酱,东坡先生又何必长做岭南人,做一位地地道道的川式老饕,岂不美哉?
  和母亲在家里聊天,当谈到外婆家的豆瓣酱时,她满含深情地说:在困难时期,每次炒菜你外婆只拿个小勺轻轻在坛子边舀上一勺,还要拿个碗接住,生怕豆瓣酱掉在了地上。要是小时候有这么一碗豆瓣酱,我和你几个舅舅至少能吃两三碗干饭。说着说着我看见母亲的眼眶早已红润了起来,当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时,我恍然知晓这坛小小的豆瓣酱所承载的东西太多,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兄弟姊妹在苦难生活中尝尽的酸甜苦辣。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眼前不禁浮现了外婆独自在院中“当,当,当”剁辣椒的身影。那是一位年华垂暮的老妪,在与时间赛跑,她多想把握住这易逝的时光啊,即使汗水打湿了衣襟也不肯休息。她一定知道,这坛豆瓣酱是儿孙们最喜欢的“美味”,是走得再远,也难以忘怀的“家乡味”。
  食之爱,莫过于简单而又平凡的坚守,那爱,正从豆瓣酱里氤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