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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书写人与生灵的绵长对话
——评李春蓉散文集《扶州记》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骆驼 时间:2022-11-01

初识李春蓉,知道她来自风景甲天下的九寨沟,聊起故乡的山水风物,她如数家珍,神色充满了自豪之感。她说九寨沟曾称扶州,历来具有很多美丽的传说,是一片值得书写的土地。

今年仲夏,李春蓉将一本新近出版的《扶州记》送来,我被这本书的文字深深吸引,手不释卷地读完最后一页,抬起头来,只觉鼻前有香,口舌生津。掩卷思之,觉得《扶州记》像是跟随作者完成了一次扶州的迁徙与对话,与之交谈的,不仅仅有人,还有数之不尽的天地万物,作者以一支妙笔,与他们唱酬应和,终成灵动文字。

 

地理坐标的精神家园

李春蓉在《扶州脉动》中,顺着历史的筋脉,这样诠释“扶州”:“唐宋时期,全国分为十道,扶州属于陇右道,后被划为剑南道。从上都(西安)经扶州到松州(四川松潘),是和吐蕃对抗的最前缘;或者经上都过扶州到芳州(甘肃迭部),连接着丝绸之路。当时的扶州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驿站,交易异常活跃。”于是,我们知道扶州在历史上是与少数民族交汇交融之地,也是丝绸之路及茶马古道的重要交通节点,这里有兵戈铁马,也有商贾往来互通经济。这就为扶州赋予了双重气质,它既热血昂扬铿锵强健,同时也开明通达睿智圆熟。

扶州地理的特殊性,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李春蓉生于此长于此,文化的朝夕浸润,让她迷恋于从一个坐标出发,用充分的想象去探究它的原根。比如《时间里的老宅》,父亲对女儿提议拆掉老宅,“修个小洋楼,让父母享受享受”的话大怒,当面驳斥。父亲的顽固反而让李春蓉生出“一探究竟”的决心,她带着读者,在自家老宅走走停停,也在泛黄的时光中慢慢踱步。

作为军人的后代,爷爷血管里还流淌着军人的血液,只是生逢和平时代,人们的生存方式也从远古的狩猎变成农耕,英雄无用武之地,爷爷将沸腾的激情演变为老宅中的打卦、拜形神和“狩猎”。尤其是狩猎,李春蓉用格外细致的笔调写道:“老房子像一个前线指挥所,忙碌、混乱、热气腾腾。这里是立体的,跨时间、跨空间、跨地域进行着一场狩猎。爷爷像一个将军在指挥所里调兵遣将,指挥着一场神、人、猎狗同时参与的声势浩大的狩猎……黑夜里,爷爷指挥打猎的声音斩钉截铁,巨大而恐怖,情绪激动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爷爷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满载而归的荣耀彰显着军人后代的自豪。”

读到这一段时,我的耳畔似乎也传来了老人中气十足镇定自若的声音,小小的房子不再是一家人安身立命之地,而是打通了物我之界,阴阳之别,古今之隔。他在这座老宅里犹如策马挥刀浴血奋战的祖先,如同身手矫健眼神如刀的猎人,老宅盛载了他威猛的想象,再将这种想象以奇特的方式表现出来,让孙女感叹:“七百年来祖先打仗、狩猎的基因在爷爷的血脉里流淌,在无数个夜里,在生活中不时回忆和上演。”

 

万物有灵的生息纠缠

在扶州这片“万物有灵”的土地上,什么都可能发生。爷爷的父亲是猎人,他去狩猎时,套住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哀求放过她,猎人放过女子,女子却瞬间变成一只白狐。这让猎人大受打击,以致郁结于心,半年后病逝。因为父亲早早去世,让当时身为少年的爷爷吃了不少苦头,时光催得爷爷老去,他对生命产生了浓浓的悲悯之心,常常捡回流浪的狗和猫回家饲养。有一天,他带回了一只小熊。

这让幼年的李春蓉惊喜不已。初见小熊,是儿童见到另一个幼小生命的快乐,“除了软和厚,绒毛用自身的柔软抵挡着外力,好像小熊的全身就是绒毛做成的,我竟然摸不到它的头骨。”小熊的躲闪,让儿童敏感地察知它对人类的警惕,于是突发奇想,“我们可以用眼神传递信息,用心灵交流。”儿童与小熊之间展开了一段奇妙的友谊之旅,小熊憨态可掬,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孤儿身份,令它备受怜爱,李家人小心翼翼地养护它,生怕被人得知家中有熊的秘密。可随着小熊一天天变大,它身上的野性也在增长,终究它在众人面前现身,为了保护它,爷爷不得已做出“放熊归山”的决定。

三年过去了,猎人在森林中遇到了一只母熊和两只小熊。母熊花花便是此前被爷爷救助养育的“孤儿熊”,她却倒在猎枪之下。面对两只无助的小熊,猎人想的是“这么厚的绒毛柔软热和,要用这两张皮子做两床褥子,给我两个儿子用。”猎人的贪欲,一步步逼迫着小熊,直到将小熊逼下悬崖。而让猎人始料未及的是,身受重伤的花花,竟攒出最后一点力气,给了猎人一掌,打瞎了他的右眼,打断了鼻梁,连大腿上的骨头都被啃掉了一块。

从小时候住在人类家里,与人类孩童相伴嬉戏,到如今一掌将伤害它的人重伤,花花的蜕变,是野性的复苏,也是人性的泯灭。试想如果这位猎人肯像当年的“爷爷”一样,看在小熊幼弱失亲的份上,花花还会绝地而起,给予致命反击吗?当事实这班坚硬冷酷,一切假设都失去了意义。在这场人和熊的交集中,前半部分是无限温情,彼此交付了生命中可贵的善意,后半部分却是赤裸裸的贪婪与绝情,以一个恶念启始,已伤害生灵的悲剧结束。

李春蓉是一个文字时有童话气息的写作者,在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这种气质难能可贵,它代表了天真与纯粹,一双清澈的眼看世界,一支自由的笔写生灵。在《来去秋燕》中,当李春蓉知道燕子要在她家门口的墙上垒窝,她反应是“感激燕子对我的信任”,对于燕子这位“芳邻”,可谓时时关切,处处留心,不但努力保持良好的生活环境,“就连平日里高声说话的习惯,都在家人的提醒下有了改变,音调低了许多。”作者与燕子的相互交流,就像似一幅唯美的童话插图,在燕子可爱的生灵面前,人卸下了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面具,与它平等交流。倘若心中没有如同清泉汩汩不绝的善意,双眼如何看到自身之外的美,又如何细腻传神地描绘出生命与生命彼此邂逅与分离的大美?

 

各有归处的生死通达

人来世上走一遭,谁也免不了最后那一程,关于死亡,有人执念深深,有人通透达观。在扶州这片山川秀丽的土地上,传承着这样一个风俗:“在给隔代的孙子起名时,就像词语接龙一样,带上爷爷名字里的一个字。老人们常说:三辈还祖。这既是继承又是发扬,更多的是纪念。生命就像接力赛,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人们朴素的观念认为,生命是循环的,人是有来世的,因而对人生充满希望。”

在看到这里时,我头脑里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面也有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奥雷里亚诺第二等名字,就像“懒得起名字了,就用先辈的也挺好”,魔幻的拉丁美洲与李春蓉的“扶州”在此产生了奇妙的交叠,如果顺着藤摸下去,也许能摸到相似的文化特性:生命往复不已。

能够真正懂得这一点的人,关于生死,少了尘世的羁绊,多了出世的洒脱。就像大姑父,他在去世当天,还有条不紊地指挥家人做了一系列事:让大姑清洗干净腊肉,准备煮好给帮忙的人吃;让两个弟弟将塔松片劈成细条,发丧时打火把用……而大姑父罹患食道癌,家人一直苦心瞒着他,殊不知他早就对自己的生死大限了然于心。

姑父出殡,因为上山的路变得陡峭,除了抬棺材的人之外,其他簇拥的小伙子都自觉退到棺材后面,“每人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弯下腰,伸长手臂推着前面的人,一层一层的人,就像鱼鳞一般,形成了一股向前的力量,喊着号子,推着棺材往山上走。”这个场景具有极强的画面冲击感,在无数双手共同搭成的“桥”中,一步一步送死者去往尘土,灵魂飘向彼岸。生与死的庄重与大义,在民风的醇厚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爷爷的逝世,更是富有传奇色彩,懂医的大伯来给爷爷看病,见他脉象微弱,恐怕熬不过几天了,便派了两个孙儿辈的“老哥哥”来陪伴爷爷。在生命的最后一晚,爷爷给孙儿讲故事,讲自己一生的奇闻异事,还唱了一曲《火焰妹子杨八姐》。午夜时分,精神很好的爷爷不肯睡去,呼唤家神的名字,诚心诚意地请家神……李春蓉用一句诗性十足的话描写了爷爷之死:“不久,家神带着爷爷一起回到了神龛上,不再下来。”爷爷不是“消失”了,肉身的消亡,让他也成为一尊家神,从此守护家族后代的平安顺遂。

在地理版图上毗邻九寨沟的扶州,当然是美的,但比山水更加迷人的,是这片土地之上人与生灵的绵长对话,物我辉映所沉淀的文化,一代代传承,一代代流淌,至今闪烁着亘古的迷人光泽。李春蓉就像是一个“采贝人”,她的篮子中,不知拾捡和积攒了多少珠贝。我期待下一次,她能用文字带给我们更多善与美交织的阅读惊喜。

 

(杜阳林: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主席团委员、小说专委会副主任、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