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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河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李春蓉 编辑:梁曌 时间:2020-05-19

 

晚年余慧蓉的沉稳、包容、静怡的气质,总会让我想到一条河岸宽广、河流平坦的一条大河的下流地段。不论它在上游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在这里看不出一点它的曾经和过往。它静静地流着,无声无息。上游的激流被它用一种女性的柔软和耐力所化解,上游险滩的磨砺给了母亲更宽广的胸怀。这是母亲带给儿女们内心的平静,儿女们甚至不知道母亲这条河的水有多深,河底有无暗流,或者,它在上游经历了什么。如此平静,给人一种生命的美好和生活的希望。


余慧蓉在孩子的心目中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在别人眼里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


余慧蓉家的一个简易的碗柜上,放着一个玻璃泡菜坛子。半坛子粉红的泡菜水,像一个纯真小姑娘的童话梦,显得浪漫、富有幻想。可能在幻想自己的白马王子、甜蜜的爱情以及生活中美好的一切……


但是这个泡菜坛子与这个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像白天和黑夜,就像一个暮年的老人和一个青春年少的小姑娘。泡菜坛子岂止是和这个家不搭调,和这个地方,这条沟都不搭调。就像泡菜坛子的主人,因为泡菜,透露出一些个人信息。


余慧蓉有个习惯,总会泡一坛泡菜。她喜欢吃泡菜。这是生活中保留下来老家的一种生活习惯,生活中还仅存的老家的一个习惯。她喜欢泡泡菜,也许是在怀念一丝乡愁,也许是对母亲的纪念方式。在她原本灰色生活中的粉红色泡菜水,显得很扎眼,似乎很奢侈。泡菜出卖了余慧蓉,似乎在对别人说,她本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她来自山外产大米的平原大坝。


是的,余慧蓉本不是这大山里的人。


喜欢喝盖碗茶、吃泡菜是成都平原人的习惯。我们这片山区的人针对出产的食物,习惯吃酸菜。没有大米煮稀饭,几乎不怎么吃泡菜。不错,眼前这位77岁的老人,她出生在成都长顺上街201号。在那里长到16岁,几乎就是整个少年时期。期间,母亲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姐弟。母亲离世对于余慧蓉来说,家没了。弟弟是她唯一的牵挂。


但是,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60年的梦,整整一个甲子的梦。梦醒时分,余慧蓉发现自己已经70多岁。


往事历历在目。


家庭的变故,青春期的叛逆,让这个年龄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隔一条街道的同学钟离生对余慧蓉说:国家鼓励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农村。我们去吧!张开金和余慧蓉也属于一个派出所管辖。他们三个互相邀约报名去阿坝州当知青。高原、草原,牛羊,对阿坝这片神秘未知的土地充满向往的余慧蓉,和钟离生结伴去街道办事处申请去阿坝州当知青,很快得到批准。得知姐姐不久就要远离成都,去遥远的高原当知青了,弟弟说:姐姐,你等我放学回来送你。余慧蓉答应了弟弟。可是等到弟弟放学回家时,家里空无一人。除了门上贴着一张喜报,姐姐已经在远去的路上。弟弟怅然若失,他不知道离开了姐姐,自己怎么办?姐姐去了陌生的地方,如何生存?


从此,姐弟天各一方,几十年没见面。


亲人的担心在这群十几岁的孩子里显得有些多余。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坐在敞篷解放牌汽车里的六十个男女知青们,这些孩子们,一个个稚气未脱,用还没有完全变完声的嗓子高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一种青春的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将离家的悲伤和孤独掩盖。自己是救世主来拯救这些高原地区的穷苦百姓来了!建设这片洪荒之地来了!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们将会在这片土地创造一个世界的豪情壮志让他们自己都感动。汽车从武都方向开来,只有这里才有公路。这群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对一切都是那么好奇。汽车渐渐开进了山里,啊!大山,好高的大山啊!他们无法将大山和自己以后的生活联系起来。更无法将大山的贫穷和落后和他们的生活联系起来。汽车开到南坪县城,人们欢迎着这些来自成都平原的孩子们。这种热情,让这些孩子激动,也感到自己被别人需要和重视的满足。


组织部的同志看到余慧蓉、赵秀珍、唐邦芬的年龄小,给她们做工作,让她们读完初中再为人民服务也不迟。那是1961年,南坪县中学刚刚建起,一共有两个教室两个班:六一级一个班,六二级一个班。于是这几个孩子开始了他们的初中学习生涯。国家供他们读书学习,一学期8元钱的助学金,她们吃住都在学校。余慧蓉放假也不回家,国家发给她们1元钱的生活补贴,在学校吃集体伙食。


余慧蓉除了和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共同生活16年外,这些同学算得上是她余生的亲人,她们同甘共苦的经历,让她们的感情甚至比亲人还亲。


在这个人人亢奋的年代,他们互相扶持,一起度过苦难,艰难地生活着。


让余慧蓉动情涌起眼泪的,是她的老同学和知青战友们。知青同学赵秀珍临终前,让她放不下心的是余慧蓉。在省吃俭用中积攒下的两百元钱,作为此生最后一次对同学的帮助,作为临终遗言,让老伴转交给余慧蓉。老伴按赵秀珍的遗愿把钱给余慧蓉时,她才知道自己最好的姐妹、战友、亲人去世了。余慧蓉一生的眼泪都已经流完,她的心被亲人的不断逝去痛得麻木。得知赵秀珍去世,当她拿着这两百元钱时,感觉这钱还有老同学、老战友的体温。这点余温,温暖着余慧蓉冰冷的心、缝补着余慧蓉破碎的心。这份感情对余慧蓉来说又是如此的重要。这钱的分量太重,重得让余慧蓉拿不起。这哪里是两百元钱,这是知青同学们一辈子的情谊,比亲人还亲的情谊。余慧蓉对此念念不忘,她浑浊的眼睛里还是泛起了泪,为他们的青春、友谊、互相之间的挂念,胜过血缘的同学感情。


余慧蓉常常回忆起她的青年时代,好像都过去了很久很久……


两年后初中毕业,18岁的余慧蓉和几个知青被组织分别安排到村上工作。说起1961年、1962年他们这一批初中生,那可是响当当的。初中毕业就属于知识分子了,余慧蓉被安排到安乐乡中田山村当会计。过惯了集体生活的她,喜欢人多热闹,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每天的柴米油盐。孤独时刻围绕着她,她渴望有一个家,有一个爱她的人。


和贫下中农一起劳动,放工后自己煮饭。日子单调乏味,没有想象中的热闹。两年的时间,把这个斗志满满的小姑娘变得像一个村姑。一天,当余慧蓉去供销社买盐时,遇到一个老婆婆也在买盐。闲聊中,老婆婆劝她:既然来了,就安于现状。找个婆家,好好过日子。哪里的黄土都养人,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带她到芝麻塘(今白河乡新华村)耍,介绍她见到了现在的丈夫。余慧蓉看他人老实,身体也好。就想:反正在农村劳动,哪里都是劳动挣工分。只要人好,其他都不重要。


那年余慧蓉20岁,她渴望有个家,有个爱她的丈夫,她决定把自己嫁了。


很快说到结婚。南坪当时的习惯是骑马娶亲,条件好点的是赶一匹大红马接亲。丈夫家赶了一匹大红马来接余慧蓉。余慧蓉从来没骑过马,她不敢骑,说自己还是走路去婆家吧。余慧蓉是自己走路去婆家的,没人送她。新媳妇一个人来而且是自己走路到的婆家,这在当时绝对是稀罕事,岩米家这条沟的人更是看稀奇,不知邻居们说了多久,才慢慢地忘了这件事。一般小两口吵架,女方都会说:我不是自己寻到你家来的,我是大骡子大马接来的。对于这个自己走到婆家的知青,亲戚朋友更多的还是理解。毕竟人家没在这里生长,只要他们两个好好地过日子,这都不算什么。


丈夫家煮了一锅杂面饭,就算是结婚请客。结婚这么大的事,余慧蓉对谁都没说,包括她的弟弟和知青同学。那时交通不方便,又没有联系方式。一年半载,知青们难得见上一面。一年后,当余慧蓉抱着儿子出现在街上时,正巧碰上知青战友,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大家才知道,她结婚了。


余慧蓉落户到岩米家后,完全成了一个村姑。她什么农活都干过,一个人还到大草坡的庵房里看过号。看号就是看护庄稼,如果有动物来,就要赶走。保证庄稼不被老熊、野猪毁坏。黑黑的夜晚,整整一座大山,只有余慧蓉一个人。不时传来动物沉重的呼吸声和嚎叫声。余慧蓉毛骨悚然,夜不能寐。她,一个年轻的女子,不想就这样被野物吃掉。黑包裹了一切,天地万物都被黑色吞噬。被黑色吞噬的,还有余慧蓉。她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夜晚的野外是异常安静的,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空气流动的声音。这种静让余慧蓉害怕。偶尔的一声动物嚎叫,让她毛骨悚然。她吓坏了,她必须冲出这浓浓的黑色包围,回到有光亮的地方,有人烟的地方。


余慧蓉跌跌撞撞,摸黑在山路上走着。她不知摔了多少跤,滚到沟底多少次,她爬起来,边哭边走。这时她只有一个愿望,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快点走到家里。她像在一张黑色的网里,左右冲突,寻找出口。她放声痛哭,只有大山的回音在久久回荡。余慧蓉知道,一切都得靠自己,坚强点,会走出去的!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摸索着走到屋外时,屋里的鼾声让她再次泪流满面,她觉得被人抛弃了、遗忘了……余慧蓉又笑了,我终于走回家了,回家真好!


当弟弟和余慧蓉联系上时,余慧蓉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弟弟为姐姐惋惜,他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匆忙就把自己嫁了,难道她没想过回到成都这个大都市,他更不知道在这样的山沟里姐姐是如何生存的?一切已成事实,弟弟只有尽自己的所能,给姐姐寄钱接济她贫困的生活。


1974年,按国家要求岩米家设了小学低年级班级,年龄小一点的孩子就在村小读书,三年级才去乡小学读书。已经是几个孩子母亲的余慧蓉终于被人记起,她还是老初中生,在岩米家这个地方属于知识分子了。于是,余慧蓉当上了民办教师,一个月20元钱。她非常珍惜这个机会,认真地教着孩子们读书习字,她干得得心应手,人轻松又有工资。家里的条件一下好了很多。20元钱,能做很多事情,他们家一下过上了好日子。


一年后,她又怀孕生孩子了。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搁,余慧蓉悄悄请人给她代了40天课。那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代课的事余慧蓉和被请来代课的人私下说好的,校长不知道。等到40天后余慧蓉去上课时,帮忙代课的人不让她了,她的工作让人顶替了。余慧蓉说,如果她坚持,后来就解决成公办教师了,现在拿工资,家里的情况也不会这么糟。后来教育局一次性给余慧蓉5500元钱,教书这事彻底了断。


1978年知青开始大返城。1980年余慧蓉不甘心,回了一趟成都。20年了,第一次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看了20年的高山,当她看到一座座高楼时,竟然有些不适应,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城市、街道、高楼。余慧蓉觉得这一切不属于她,20年的山里的生活把她打造得像一个村姑。看着衣着光鲜的成都人,看到车水马龙,余慧蓉觉得她不属于这里,她才像个外来的。余慧蓉回到长顺上街201号,这里还是和原来一样,她的家还在这里。周围的邻居和朋友对余慧蓉说:回来吧,知青都在回来。高楼大厦多好,比你的高山好。余慧蓉说:我还是觉得高山好看,能养人还有灵性,我还是喜欢高山。


不光城市是陌生的,陌生的还有人心。和其他千千万万的返城知青一样,余慧蓉也面临着方方面面的问题。住在家里,必然会涉及到房子。这时她父亲已经去世,家里只有后妈和后妈生的一个妹妹。家里人以为余慧蓉会和他们挣房子,他们也吵架。余慧蓉知道她本不属于这里,她如果回来,就打乱了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重要的是,这个生活里根本没有计划有她。


好心人给她筹划,让她假离婚,这样就可以回成都来了。谁不希望能回到成都,就是在成都随便找个事也能养活自己。余慧蓉冷静回顾自己的这20年,结婚以来的这16年,和老公性格的、文化的、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他们两个合不来,这场婚姻,对余慧蓉来说带给她的不完全是幸福。


她犹豫了……


余慧蓉去了成都,岩米家家里一切如旧,他们的生活没有改变,比她在时更苦了,因为孩子们的妈妈不在家。


转眼春天来了,年仅16岁的大儿子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去沟里滴水岩附近打野菜。在山路上走路,儿子是熟悉的。不知道儿子的脑袋里在想什么,那天大儿子竟然一脚踩空,从岩上滚落了下来……大儿子摔死了。消息传来,余慧蓉惊呆了,儿子不能没有她,家里不能没有她。余慧蓉拿起行李就往回赶。什么成都,什么离婚,都滚蛋吧!孩子需要我,他们离不开我!我如果不离开他们,大儿子也许不会出事……大儿子的一点一滴,如电影一般在她头脑里出现。养育儿子的艰辛,一口饭一把屎,高兴和生气,在余慧蓉的眼前重演,余慧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她觉得是她的离开,导致这场悲剧的发生……她的心被大儿子拽着,跌入了无底深渊……


余慧蓉的思想在剧烈地斗争着:人的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呢?物质享受还是精神满足?自己童年少年的经历,没有爱的家庭,让她如此自卑。她就是牺牲自己,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也重走她的心路历程。


我就留在岩米的大山里和我的孩子们在一起。没有孩子们,我就是在成都,我也不放心他们,我也不会开心。余慧蓉回到岩米家,继续守护着这个家,从此不敢离开她的孩子们。后来,成都的家里人给余慧蓉寄来一百元钱,说是长顺街的房子卖了,这是她应该得的一百元钱。一百元钱把余慧蓉成都的家给卖了,一个家承载着那么多那么重要的记忆,一百元钱就把余慧蓉的过往给卖了。从此,余慧蓉的一生只有一个家,就是岩米家的这个家。


余慧蓉和其他的人一起劳动,种玉米、栽洋芋挣着工分。更多的时候,她的工作是用手抓粪,往刚种到地里的玉米或者洋芋的坑里抓上一把干粪,给新发出的苗子以保证充足的营养。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这样余慧蓉一天可以挣五、六分的工分。


日子就在身体极度劳累中重复地一天天过着。一切都没有变,日子还是苦,经济还是紧张,余慧蓉和丈夫还是在吵闹、打架中过着平凡的一天天。


弟弟工作后,懂得姐姐的苦,省吃俭用经常给余慧蓉寄钱来。弟弟唯一能做的只有用钱来帮助艰难度日的姐姐。余慧蓉都记不清用了弟弟的多少钱,如果没有弟弟的接济,她会不会衣不遮体?余慧蓉不敢想。


余慧蓉和弟弟有多少年没见面,连她都记不清了。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在她身后说:你看看我是谁?


生活的磨砺,是能让一个人麻木,心如止水的。余慧蓉连头都没抬,说:管你是谁,我从不看别人的脸。身后没声音了,但是女人的敏感让她感觉身后的人没走开。旁边有人说:余慧蓉,你弟弟来了!余慧蓉愣了一下,在意识里回味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的弟弟来了,我弟弟?我弟弟!难道说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对她放心不下的弟弟来看她了!余慧蓉停下手里的活,胡乱地拢了一下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的头发,慢慢地转过身来,看清楚了,这正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来了。余慧蓉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用粗糙的像挫子一样的手,紧紧地抓住弟弟,弟弟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了。姐弟俩泪流满面,余慧蓉拉着弟弟往家里去。进屋了,弟弟径直到余慧蓉的耳房(寝室)里,揭开床上铺盖看,打开衣柜看,边看边流泪。余慧蓉说:山里冷,你到火垅子边来烤烤火,在屋里看啥?余慧蓉为难了,家里没一颗米,没一点白面,弟弟来了,吃不惯荞面杂面,得改善一下伙食。她悄悄地喊儿子:快,舅舅来了,我们今天吃面,快去小卖部买一把挂面来。弟弟听见了,问她:你有买面的钱吗?余慧蓉说:有,有,买一把挂面的钱我有的。弟弟环视着这空荡荡的、破败的家,边看边摇头边流泪。第二天,弟弟到街上去了,回来时给余慧蓉买了很多日常用品:一台洗衣机、一担铁桶、两个水瓶、四个杯子等。余慧蓉背着弟弟悄悄地落泪,弟弟的关心体贴让她又感到亲人的爱。


这期间,背着丈夫,姐弟两有一次深入的交流。弟弟说:姐姐,这么苦的日子没法过,跟我回成都去!姐姐说:成都的房子都被她们卖了,成都什么都没有,我回去干什么?这里苦是苦点,我的家在这里,我还有孩子们。别担心姐姐,女人是菜籽命,在贫瘠的土地和肥沃的土地都会开花结果。放心姐姐,你好好生活。


弟弟含泪走了,留下三千元钱。弟弟也只能这样,只能用钱减轻姐姐生活的重担,他还能怎么办呢?家里太穷酸了,基本的生活物资得有。余慧蓉用这三千元钱卖了衣柜、沙发。家像一个家的样子了。


生活又恢复到从前,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只是弟弟经常寄东西来,连吃饭的调羹、筷子都是弟弟寄过来。家里的一切都是弟弟买的。


日子过着,孩子们长着。灾难再次降临到余慧蓉的头上。说起二儿子,余慧蓉说村口的砖窑要是早一些关闭,二儿子就不会死了。二儿子给砖窑挖黄土,装满了一车,说休息一下。可能是站起来的太快,体位变化导致大脑缺血的原因,一头栽到坎下……


二儿子也走了,余慧蓉不原谅自己,内疚地说我还是没看好我的孩子。


余慧蓉的一生,生了九胎十个孩子,其中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因为种种原因夭折了九个,只剩下最小的一个女孩,和他们夫妻相依为命。女儿长大了嫁到本村。几年后,女儿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大的是男孩今年读初一,小的是女儿读小学五年级。女儿前几年悄悄地离婚了,余慧蓉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女儿和女婿因性格的原因,经常打架。余慧蓉知道,女儿这一代人和她的观念不一样了。女儿说母亲,你这一辈子过得苦,你和我大大(父亲)性格合不来可以离婚,你为啥不离?苦了自己一辈子。


余慧蓉想,是啊,我为啥不离婚呢?


2017年,对于这个家又是灾难的一年。女儿再婚远嫁眉山不久,查出得了白血病,治病是一笔巨额开支。户口在岩米家的女儿只能靠老家这边的新农合报账。一家四口,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他们眼看着没有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医院一边治疗,老家这里赶紧按程序在新农合报账,把报出的钱打入医院的账户,钱在医院和九寨沟新农合之间循环着。在无数人的帮助下,所幸女儿的病得到控制。


也许是余慧蓉太担心女儿的病而精神恍惚,走路时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九寨沟没办法医治,转院到对口援建九寨沟的成都大学附属医院治疗,住了一个月的院,花了六万多元,新农合报了四万多元。光请护工都花了三千多元。离开成都60多年,这是余慧蓉第二次去成都。余慧蓉自己想都没想过,此生第二次去成都的原因竟是为了看病。她的丈夫一辈子都没有去过成都,除见到过她弟弟外,他再没见过余慧蓉的家和她的家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公得了脉管炎,腿痛得厉害,不能动弹,属于长期的病号,国家保证了他的治疗和医疗报销。余慧蓉说,我庆幸我们生在这样一个国家,你算算,我们家三个病人这一年用了国家多少钱?几十万啊!


余慧蓉出院后,到眉山女儿的新家养了一段时间的病。她还是不习惯,她担心老伴一个人在家里,吃了吗?腿痛不痛?2017年九寨沟地震前,余慧蓉带着两个孙儿,回到了九寨沟。和老伴在一起,她觉得心安。


去年老伴去世了,没有鼻涕眼泪,余慧蓉淡然地说:“他痛得很,死了好,死了就解脱了。”言语里的平静,让人看不出一点思想波澜。原本余慧蓉就是一条静静的河,慢慢地在人生路上流着。


余慧蓉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刚煮完酸菜,她的生活中已经离不开酸菜,离不开本地饭,她也离不开泡菜。


 


作者简介:

李春蓉,四川省九寨沟县人,鲁迅文学院四川班学员,2018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18年出版长篇纪实文学《血脉》。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星火》《草地》等刊物。 《心安》里的《守候,为一句承诺》在四川省作协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我和祖国共成长”征文活动中,评为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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